龙城核心的议事山洞,在连续数日的阴霾后,终于迎来了一个略显清朗的早晨。几缕稀薄的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从洞顶特意开凿的几处通风孔斜射而下,在弥漫着淡淡柴火烟气和陈旧皮卷味道的空气中,勾勒出几道浮动着微尘的光柱。然而,洞内的气氛却比往日更加凝重,仿佛连那几缕阳光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壁上的松明火把似乎也感知到了这份沉重,火光不安地摇曳着,在粗糙潮湿、布满苔藓痕迹的石壁上投下晃动扭曲的阴影,如同在场每个人心中翻腾不定的思绪。
阳歌半倚在主位的厚兽皮垫上,身上盖着一张柔软的狼皮褥子,脸色依旧带着久病之人特有的苍白,呼吸略显短促。但此刻,他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睛却异常清明,不见丝毫昏聩,正缓缓地、带着审视意味地扫过分坐于石台两侧的一双儿女——勐与玥。今日要议的,看似并非开疆拓土或抵御外辱的军国大策,却是一件发生在眼皮底下、关乎汉部内部稳定、人心向背与未来治理方向的棘手案件,其影响或许不亚于一场小型战役。
事情的起因,源于黑水河下游一处新开辟不久的安置点。那里聚居着数百名最早归附汉部、被勐以强力手段打散编制的天狼部落民。他们被分配了相对贫瘠但尚可耕作的土地,领到了粗糙的农具和珍贵的种子,正努力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学着汉人的样子,弯腰屈背,试图从泥土中刨出新的生机,重建家园。时值春耕最关键的时刻,田里那些刚刚冒出嫩绿尖芽的粟苗,如同初生的婴孩,急需甘霖的滋润。
然而,位于他们上游的一个本土村落——桑林里,为了确保自家那几十顷良田在略显干旱的春季能有充足水源保障收成,村里的三老和几个大姓族长一合计,竟默许甚至组织青壮,连夜用沙袋、石块和树枝,近乎蛮横地堵截了流向安置点那片坡地的主要水渠。
一连五六日,下游安置点的归附者们眼睁睁看着引水的沟渠日渐干涸,露出龟裂的渠底。他们视若希望的秧苗,在日渐毒辣的春日下开始打蔫、卷叶,土地干裂开狰狞的口子。焦灼如同野火般在人群中蔓延。他们先是派了两位能说几句生硬汉语的老人,带着仅存的几只风干肉条作为礼物,小心翼翼地去上游村落交涉,结果连管事人的面都没见到,只得到几句不耐烦的敷衍和驱赶。后来又去了几个年轻些的,言辞难免急切了些,却被桑林里的年轻人骂作“忘恩负义的狼崽子”,用锄头棍棒比划着轰了回来。
绝望和一种被欺凌、被无视的愤怒,在这些本就心怀忐忑、如履薄冰的归附者心中积聚、发酵,如同被堵住的洪水,寻找着宣泄的出口。终于,在昨日午后,阳光炽烈,几十名年轻气盛、眼看生计将绝的归附者青壮,红着眼睛,抄起手边的锄头、铁锹和粗重的木棍,发一声喊,如同决堤的怒潮,冲向上游桑林里控制的水渠闸口,愤怒地捣毁了那堵住他们生路的沙石堤坝。
冲突在瞬间爆发,如同火星溅入了油锅。桑林里的居民原本就对这些“外来者”占据土地心存不满,此刻见他们竟敢“恩将仇报”(在他们看来,允许归附者在此居住已是莫大恩惠),破坏关乎全村命脉的水利,立刻敲响了村口的铜钟,召集起全村的男丁,手持扁担、镰刀、鱼叉,怒吼着冲了出来。双方从最初的争吵、推搡,迅速升级为激烈的械斗。石块在空中乱飞,棍棒带着风声狠狠砸下,怒骂声、惨叫声、哭嚎声混杂在一起,昔日宁静的河畔顿时成了混乱的战场。虽然闻讯赶来的龙城巡逻队及时赶到,强力制止了事态的进一步恶化,但双方均有十余人受伤,头破血流者不在少数,精心修葺的水渠闸口和邻近的一片田地也被毁坏得一片狼藉。
此刻,涉事双方的代表——桑林里一位德高望重、此刻却头上缠着渗血布条、脸色铁青的冉老,和安置点那边一名脸上带着醒目淤青、嘴角破裂但眼神倔强如岩石、名叫巴根的归附者小头目,正被卸去了随身物品,忐忑不安地跪在议事山洞那冰凉的石地入口处,深深地低着头,等待着能决定他们以及身后众多亲邻命运的最终裁决。他们身上还带着泥泞和昨日争斗的痕迹,空气中似乎隐隐飘来一丝血腥与汗臭混合的气息。
“事情,脉络已经很清楚了。” 勐率先开口,打破了洞内令人窒息的沉寂。他的声音冷硬,不带丝毫感情色彩,如同北境冬日冻结的岩石,带着风沙与铁血磨砺出的金石之音。他甚至没有侧头去看洞口跪着的那两个卑微的身影,目光如鹰隼般直接投向了主位上的阳歌,语气斩钉截铁,“父王,《汉约》明文规定,‘严禁私斗,毁坏公器、田亩者,依律重罚’。此案,事实清晰,证据确凿。归附者巴根等人,聚众闹事,毁坏公共水渠,引发大规模械斗,致人受伤,田地受损,其行恶劣,其罪当惩!为首者数人,当依律重处,或施以鞭笞,或罚没为苦役,以儆效尤!若因他们是归附者,初来乍到,便法外开恩,轻轻放过,则《汉约》威严何在?律法公平何在?日后龙城治下,万千民众,无论本土外来,稍有不满便效仿聚众,毁物伤人,国将不国!法度,乃立国之本,秩序之源,绝不能因人而废,因情而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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