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一种山雨欲来的平静下缓缓滑过。
允堂依旧每日被南烁带在身边,出入御书房,接触的政务却渐渐不同了。
那些关于漕运、春耕的请安折子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来自北境、北狄和西陲的军情塘报,是关于各地卫所兵员、粮草储备的奏疏。南烁开始让他看,偶尔会问他的想法,更多时候只是让他坐在一旁听,听南烁与太子、与兵部尚书、与几位心腹老将的商议。
允堂像被骤然抛入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强迫自己吸收着那些冰冷残酷的信息。
边关某个小堡被袭扰,戍卒伤亡;某处粮道遭劫,军需受损;某个将领因伤病请求调离……这些字句背后,是血与火,是生与死。
他不再只是那个被父亲宠溺、被兄长们亲近或疏远忌惮的小皇子,他开始触摸到这个庞大家国最坚硬也最脆弱的部分——它的筋骨。
他变得更加沉默。
在演武场上,他练枪的时间更长,动作更狠,仿佛要将所有无法言说的沉重和惊惧都发泄在那呼啸的枪影里。常德和东远看着小主子日渐紧抿的唇角和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凝重,心中担忧,却不敢多言。
这日午后,允堂刚从演武场回来,额发汗湿,正由东远伺候着换下练功服,常德脚步匆匆地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异样。
“殿下,太子殿下……往这边来了,看样子是来寻您的。”
允堂动作一顿。
太子哥哥主动来找他?自从那次回廊偶遇蒋文柏之后,太子对他虽维持着往日的相处,但那层无形的隔阂却越来越厚。
“知道了。”允堂迅速整理好常服,走到偏殿外的小厅等候。
不多时,太子南承瑾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他穿着一身杏黄常服,身姿挺拔,脸上依旧是惯常的温和平静,但允堂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深处的一丝紧绷。
“太子哥哥。”允堂上前行礼。
“允堂不必多礼。”南承瑾虚扶了一下,目光在允堂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想从那尚显稚嫩却已带上沉凝之色的面容上看出些什么。
他没有进殿,只是站在廊下。
“允堂刚从演武场回来?不要太累了。”
“父皇和太子哥哥的教诲,允堂不敢懈怠。”
南承瑾点了点头,目光投向庭院中一株开得正盛的石榴树,欣赏起那火红的花朵,话锋却陡然一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近来父皇常带你批阅军报,允堂想必眼界大开,收获良多吧?”
来了。允堂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
“允堂愚钝,只是跟着父皇和太子哥哥学习,略知皮毛罢了。”
“哦?”南承瑾收回目光,看向允堂,唇边噙着笑意,眼神无比温和。
“允堂过谦了。哥哥听说,前日兵部关于云州卫所缺额的奏疏,父皇还特意问过你的看法?允堂见解精到,连李尚书都颇为赞许呢。”
允堂的心沉了下去。
那日父皇确实问了他,他不过是根据兵员名册和历年损耗的惯例,提了句“是否应彻查空饷及逃亡实情,再议补额”,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添油加醋的传到了太子哥哥耳中,这绝非好事。
“太子哥哥谬赞了。”允堂垂下眼帘,“允堂只是依着父皇平日的教导,想到什么便说了,浅薄得很。李尚书不过是勉励允堂罢了。”
南承瑾盯着他看了几秒,那目光让允堂感到一阵压力。
“允堂,”南承瑾的声音压低了些。
“你年纪还小,有些事,不必太过心急。军国大事,牵一发而动全身,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孤知你聪慧,父皇也看重你。但……锋芒太露,未必是福。尤其是在这个当口。
和亲之事未定,北境又不太平,朝中各方都盯着。父皇让你接触这些,是信任,也是磨砺。可若引得旁人过分瞩目,甚至生出些不必要的猜忌……对你,对父皇,都不是好事。”
允堂抬起头,迎上南承瑾的目光,乌黑的眼眸里一片澄澈坦荡,带着小孩子的固执。
“太子哥哥的教诲,允堂谨记。允堂只是遵父皇旨意行事,父皇让允堂看,允堂便看;父皇让允堂学,允堂便学。
至于旁人如何想,允堂……问心无愧,也无法左右。允堂只知道,父皇和太子哥哥忧心国事,允堂若能替你们分忧,哪怕只是微末小事,也是允堂的本分,能帮到父皇和哥哥,允堂会很开心。”
他这番话不卑不亢。
南承瑾看着他清澈见底、毫无躲闪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野心,没有算计,只有一种近乎倔强的忠诚和坦率。
南承瑾对于自己前面说出口的那些试探,一时间竟有些难受。他这段时间心底那根紧绷的弦,被这双眼睛看得触动了起来,泛起后悔的涟漪。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廊下微妙的僵持。
一个身着玄色内侍服饰、腰间系着“枢密急递”腰牌的太监,脸色煞白,满头大汗地冲进重华宫的院门,甚至来不及看清廊下站的是谁,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极度的惊惶。
“陛下!陛下!八百里加急军报!北境……西陲定远关急报!陆老将军……陆老将军他……他病危了!还有北狄大军……异动频繁!定远关……危殆啊!”
这番话在允堂和太子南承瑾耳边轰然炸响!
陆铮病危!还有北狄异动!定远关危殆!
允堂脑子里一片空白。那个在父皇口中如“定海神针”般的老将军,倒了?而北狄,竟在此时蠢蠢欲动?这和亲……这所谓的缓兵之计……难道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太子南承瑾的脸色也在瞬间变得难看,猛地看向那报信的内侍,声音发颤。
“军报何在?!”
内侍哆哆嗦嗦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密封的、沾着风尘泥点的铜管,双手高高捧过头顶。
南承瑾一把夺过铜管,来不及和允堂多说一句,转身就朝着金华殿主殿的方向疾步奔去!背影急迫。
允堂僵在原地,看着太子哥哥消失在殿门内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微微颤抖的手。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不再犹豫,也迈开脚步,紧随着太子的方向,朝着金华殿主殿奔去。那里,有他的父亲,有这惊涛骇浪中,唯一能掌舵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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