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离舱内的经世,像一株被强行续命的异域植物,在维生系统淡蓝的幽光里沉默地呼吸。生命体征的曲线依旧在屏幕边缘危险地徘徊,但她没有死。千丈知道,某种远超生理维系的、更为坚韧的东西,正牢牢锚定着这具破败的身体。
新的“信”仍在不断坠落。千丈履行着她的职责,打捞,净化。但过程不再纯粹。
当一枚“信”带着焚烧家园的暴怒冲击她的感官时,她仿佛在炽热的火焰背后,瞥见一抹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审视目光——属于经世。
当另一枚“信”满载着失去挚爱的锥心之痛席卷而来时,那极致的悲伤里,竟混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在记录和品评这种痛苦的抽离感——依旧是经世。
那句“情书”像一枚植入神经的毒刺,每一次净化,都变成了一次求证,一次反复的拷问。她开始在这些狂暴的情感洪流中,捕捉到一种极其隐晦的、属于“书写者”的痕迹。不是具体的思想,而是一种……风格,一种将情感极致提炼、封装、甚至带着某种实验性质的冷酷手笔。
她的效率在下降。精神屏障的消耗前所未有地增大。疲惫如同水渊深处的压力,无孔不入。
更让她不安的是,她发现自己开始“期待”那些来自经世意识边缘的、不受控制的碎片。这期待本身,就是一种危险的堕落。
又一次,在处理一枚散发着浓烈“贪婪”气息的“信”时,她接触到了一段比之前更清晰的记忆碎片——
不是痛苦的,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暖的色调。
年轻的、眼神尚未被深沉谋略占据的经世,穿着干净的研究服,蹲在一个小小的、用废弃物搭建的花坛边。花坛里没有花,只有几簇在辐射尘中变异了的、颜色诡异的苔藓。她伸出一根手指,极其轻柔地触碰着那些苔藓,嘴角带着一丝纯粹的好奇,甚至可以说是……温柔。
“看,它们在唱歌。”一个模糊的、属于孩童的清脆声音在旁边响起。
“是振动,”年轻的经世纠正道,声音里没有不耐,只有一种专注于解释的认真,“频率很低,但我们听不见。”
画面戛然而止。
千丈猛地从净化状态中脱离,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那短暂的、与“叛徒”标签截然相反的平和画面,比任何狰狞的噩梦都更具冲击力。它像一把钥匙,试图撬动她固守多年的认知。
她鬼使神差地调出了“巢穴”档案库中,关于“经世叛逃事件”的公开摘要。冰冷的文字陈述着她的罪行:泄露核心机密,导致三处前沿基地陷落;勾结“侵蚀体”,策划针对“巢穴”的渗透;拒绝召回命令,并杀害了前往交涉的特使……证据确凿,无可辩驳。
一个是档案里冷血的叛徒,一个是记忆碎片中会蹲下来倾听苔藓“唱歌”的研究员。哪一个才是真实的?或者……两者都是?
她关闭档案,目光再次投向隔离舱的方向。禁锢力场的光芒稳定地闪烁着,将经世与外界彻底隔绝。千丈的手指在控制台上无意识地敲击着。
她需要更多信息。不是来自官方的定论,也不是经世那充满谜语的低语,而是更直接的、无法伪造的证据。
她的视线落在了潜水器的外部采样舱上。那里存放着几枚她近期打捞上来、尚未及净化的“信”。按照规程,她应该在轮值结束时将它们统一处理。但现在,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滋生。
如果……如果这些“信”真的与经世有关,那么它们内部蕴含的、未被净化的原始情感数据,是否会留下更清晰的“笔迹”?是否能让她窥见这些“情书”真正的源头?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阵战栗。私自截留并解析未经净化的“信”,是严重违反安全条例的行为。一旦被发现……
但经世心口的伤,那些陈旧的疤痕,还有那幅“苔藓在唱歌”的画面,像一根根丝线,缠绕着她,将她拉向规则的边缘。
她深吸了一口气,水渊之下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金属和消毒剂的味道。她做出了决定。
没有启动标准的净化程序,千丈调用了潜水器上通常用于分析水样微生物的高精度精神感应探头,将其小心翼翼地连接到了一枚散发着“孤独”气息的“信”上。
她绕开了自身的净化屏障,准备直接读取其最原始的情感频谱。
这无异于将耳朵直接贴在风暴之上,危险至极。
感应启动。
预想中狂暴的、混乱的情感冲击并未第一时间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细腻、极其深沉的……描绘。
那“孤独”并非简单的被抛弃感,而是被精心拆解、呈现出无数层次:有身处人群却无法沟通的疏离,有手握权柄却无人可信的荒凉,有为了某个目标必须割舍一切的决绝之痛……每一种细微的差别,都被精准地捕捉、放大、呈现出来。
就像一位技艺登峰造极的画家,不是在胡乱泼洒颜料,而是用最细的笔触,一丝不苟地描绘着“孤独”的每一种形态。
在这精妙绝伦的“描绘”深处,千丈捕捉到了一缕极其微弱、却无法磨灭的精神印记。
冷静。缜密。带着一种近乎傲慢的、将人类最脆弱情感置于解剖台上的审视。
以及,一丝深藏其中、几乎被完美掩盖的……悲悯。
这缕印记,与她从隔离舱内感知到的、经世意识边缘的气息,同源同质。
千丈猛地切断了连接,身体因精神的剧烈震荡而微微颤抖。她靠在冰冷的控制台上,呼吸紊乱。
不需要再验证了。
这些“信”,这些承载着人类最后、最强烈情感的晶体,确实被一只无形的手“处理”过。这只手,属于经世。
她真的在“书写”。
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将这些痛苦与绝望封装起来,抛入水渊,并对唯一的打捞者说,这是“情书”?
千丈抬起头,望向隔离舱。经世依旧安静地躺着,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
但千丈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她打捞的,不再是单纯需要被清除的污染。
而她收容的,也不再仅仅是一个危险的叛徒。
水渊之下,真相与谎言的界限开始模糊,如同被搅动的深水,浑浊不清。而千丈感到自己,正无可挽回地,向那漩涡的中心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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