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王艰难地喘息了几声,那双阅尽风云、此刻却盛满痛苦与无奈的眼睛,望着宫殿上方穹顶,仿佛在回顾自己这被病痛缠绕、却又不得不挣扎前行的君王生涯。
“此恶疾……缠磨余一人,已近五载矣。”
他的声音嘶哑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起初,只是偶感胸闷,如同巨石压心,稍息片刻便可缓解。巫医疾臣皆言乃劳神过度,饮些安神汤药便可。”
他苦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后来,发作渐频。胸痛如绞,好似有烧红的铜钎直刺心窝,痛彻骨髓,呼吸艰难,如同离水之鱼……每一次,都仿佛在鬼门关前走一遭。四肢冰冷,冷汗透衣,眼前发黑,耳畔嗡鸣……孤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力如同指间流沙,飞速消逝。”
永宁沉默地听着,这些症状的描述,与她所知的心绞痛、急性心肌梗死何其相似。在这个医疗条件极度落后的时代,这几乎是必死的绝症。他能撑五年,已是奇迹,或者说……是某种可怕代价换来的结果。
“余一人,还不能死。”
商王的声音忽然拔高了一些,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决,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因虚弱而失败,只能用力抓住永宁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她的肉里:“东夷未平!孟方、人方那些蛮族,屡犯边境,劫掠城池,屠戮子民!余一人要派大军,彻底荡平他们,将大商的疆土向东推进至海滨!”
他的眼中燃烧起一种病态的、却又无比炽热的火焰,那是属于雄主开疆拓土的野心:“还有西边的羌方、北边的土方……虎视眈眈,狼子野心!余一人要筑城,要练兵,要让他们闻大商之名而丧胆!商都需要扩建,需要更多的粮仓、武库、工坊!商之版图,绝不能萎缩在余一人手中!”
他的呼吸再次急促起来,脸色又有些发青,永宁下意识地想继续按压,却被他死死抓住。
“还有……还有他们……”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而深沉,看向虚空,仿佛在凝视那些看不见的对手:“那些贞人……那些世袭罔替、手握卜筮祭祀之权的氏族……他们以为余一人不知吗?借着鬼神之名,行揽权之实!国库空虚,他们的宗祠却愈发奢华!余一人要收回权柄,要将这至高无上的王权,真正握于王室之手!岂能……岂能半途而废?!”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不甘和巨大的焦虑。
永宁忽然明白,他所有的野心和挣扎,或许都源于一个更深的恐惧。
商王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凑近永宁,几乎是耳语般说道:“余……余一人不能成为那个亡国之君!尔知那亡国预言吗?‘王星飘摇,玄鸟坠地’……余一人……夜观星象,心中不安日益加剧!若大商基业真的断送在余这一代,余一人有何面目去见成汤先祖!有何面目面对天下臣民!余一人将是千古罪人,众矢之的!”
原来如此。
永宁心中恍然。
巨大的责任感和对亡国预言的恐惧,如同两条毒蛇,日夜啃噬着这位君王的心,或许比那心疾本身更让他痛苦。
“比干……”
商王提到这个名字,眼神复杂无比,有亲情,有依赖,也有深深的无奈和一丝忌惮:“他是余之亲弟,才华横溢,性情刚直……可其,太过信奉那些贞人之力了。他望借贞人之力来巩固统治,甚至……壮大他们。这与余一人所想,南辕北辙。”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浑身颤抖:“但……但他若此刻接手这个摊子……内有痼疾强敌,外有虎狼环伺,还有……还有这要命的心疾……他扛不住的!他会比余一人更艰难!所以余一人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余需要时间……需要时间……”
他的话语逻辑已经因为病痛和激动而有些混乱,但核心意思却清晰得残忍——他需要活下去,不惜任何代价地活下去,来完成他的野心,避免他恐惧的预言,甚至……为了保护他那政见不同却血脉相连的弟弟,不至于过早地被这沉重的王冠和危局压垮。
“所以……每月……月晦之时……”
他的声音低不可闻,充满了疲惫与一种自我麻醉般的麻木,“比干会主持心祭……以……以活人之心,引鬼神之力,为孤这颗即将枯死的心……‘充血’,续命……”
尽管已经猜到,但亲耳听到这冷酷的真相从一国之君口中说出,永宁还是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用无数活人的性命,来延续一个君王的政治生命和野心……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能说什么?谴责他的残忍?站在现代人的道德高地这很容易。但身处这个蒙昧而残酷的时代,面对一个被病痛和巨大责任逼到绝境的老人,那些话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只是一个会计师,或许现在多了一点特殊能力,但她不是医生,更不是能起死回生的神。
心脏病……在这个时代是无解的。她救得了他一时,救不了他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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