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着那面无表情的女官,永宁踏入了一座与周原整体简朴风格略显不同的宫苑。
这里依旧没有殷商宫室的奢靡,却处处透着一种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不容置疑的威仪与秩序。庭院洒扫得一尘不染,廊下侍立的宫人悄无声息,动作规矩得如同尺子量过。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苦辛味的药香,混杂着一种陈旧木器和洁净布帛的气息。
正殿内,光线稍暗。
太姒夫人端坐在一张铺着厚实兽皮的矮榻上,并未身着华服,依旧是一身素雅的深色衣裙,发髻纹丝不乱。她手中正拿着一卷竹简,似乎在阅读,听到通报声,才缓缓抬起头。
这是永宁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没有其他人在场的情况下,直面这位周室的女主人。
太姒的容貌并非绝色,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清晰的痕迹,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她的姿态沉稳如山,带着一种长期掌权者特有的、不怒自威的气度。
看到她,永宁立刻明白了史书为何会不吝笔墨地赞美她的贤德。
这种庄重、沉稳、一切尽在掌握的姿态,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说服力。
“臣永宁,拜见太姒夫人。”
永宁依足礼数,深深一揖。
“贞人不必多礼,请坐。”
太姒的声音平稳温和,听不出丝毫情绪,她指了指下首的一个蒲团:“一路辛苦。听闻尔来自永地,又是殷贵妃之亲,精通卜筮之道,今日冒昧请来,是想请教一二。”
西宫贵妃?
永宁轻轻一眨眼,她离开殷都之前,贵妃已经被囚禁了。
可是周原的消息为什么这么灵通?连她和殷商贵妃有亲戚关系都知道?
“夫人言重了。臣才疏学浅,不敢当‘精通’二字,若能对夫人有所助益,是臣的荣幸。”
她谨慎地选择着措辞,在蒲团上跪坐下来,脊背挺直,姿态谦恭却不卑微。
太姒微微颔首,似乎对她的态度还算满意。
她没有寒暄,直接切入正题,将手中那卷竹简递给身旁的侍女,示意她拿给永宁。
“这是周室贞人日前为春耕祭祀所占得一卦,卦象在此。贞人所解,自是老成持重之言。只是吾心中总觉有些许不明之处,听闻殷商卜法源远流长,或有别解,故想听听贞人的见解。”
太姒语气平淡,仿佛真的只是一次纯粹的学术探讨。
永宁双手接过竹简,展开一看。
上面记录的是一卦观卦?,下面有周贞人的批断,大意是观仰祭祀,诚信肃穆,则风调雨顺,利于农事云云,是常见的吉兆。
永宁心知肚明,这绝不可能是太姒找她来的真正目的。她快速扫过卦辞,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太姒可能的意图。是试探她的水平?还是想从她对卦象的解读中,寻找什么破绽或倾向?
她略一沉吟,决定以最稳妥、最符合周人“德治”理念的方式回应:“回夫人,此观卦,风行地上,遍观万物之象。所谓‘观我生,君子无咎’,正如贞人所解,乃是指君子当反观自身德行,以诚信感召百姓,则上下和同,祭祀方能通达天地,自然风调雨顺,农事有成。夫人心系春耕,乃万民之福,此卦正是吉兆。”
她一边说着,一旁的侍女一边飞快刻录着,表面上似乎是真的探讨卦象。
她的解读中规中矩,甚至刻意附和了周贞人的说法,滴水不漏。
太姒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她端起手边一盏温水,轻轻呷了一口,忽然,像是想起什么寻常闲话般,语气随意地开口。
“贞人解读精妙,确是此理。说起卜筮之道,吾倒是想起一桩传闻。听说在殷都,近年来有一位奇人,名曰姜尚,字子牙。此人虽年迈,却极擅占卜阵法,见解非凡,甚至在市井间颇有贤名。不知……贞人在殷都时,可曾听闻过此人?或是有幸结识?”
嗯?
嗯!
永宁的脑海仿佛被重锤击中!
尽管面上依旧维持着平静,但她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几乎漏跳了一拍。
话题转得太过突兀!
从周原的春耕卦象,毫无征兆地跳到了远在殷都的一个民间卜者身上?
姜子牙!
永宁的警报瞬间拉到最高级别!
太姒绝非无的放矢!
她怎么可能知道姜子牙?还特意向自己打听?是试探自己和姜子牙的关系?还是想通过自己了解姜子牙的动向?亦或是……姜子牙此人,早已进入了周室高层的视野,甚至可能……与周原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
电光石火间,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不能表现出任何异常。她微微蹙起眉头,作思索状,然后略显茫然地摇了摇头。
“回夫人,姜尚……请恕臣孤陋寡闻。殷都贞人众多,流派繁杂,臣虽在宫中侍奉,但多是学习传承之法,于市井间的贤人异士……所知甚少。这个名字,臣妾似乎未曾听闻过,或是听过却也未曾留意。夫人为何突然问起此人?”
她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暗示自己只是个专注于宫廷礼仪卜筮的“传统”贞人,对宫外之事并不关心,更不认识什么姜子牙。
太姒那双锐利的眼睛一直停留在永宁脸上,似乎想从她最细微的表情中捕捉到一丝破绽。
但永宁的控制力极好,除了最初的瞬间惊愕被她垂眸掩饰过去外,再无任何异常。
片刻沉默后,太姒才缓缓放下水盏,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看不出意味的笑容:“无他,只是偶然听闻此人名号,似乎颇有些能耐,故有此一问。既然贞人不知,那便罢了。”
她轻描淡写地将话题带过,仿佛真的只是一时兴起的闲谈。
但永宁知道,这绝不可能只是闲谈。
太姒的这一问,像是一根尖刺,悄无声息地扎了进来。
室内的气氛,似乎变得更加微妙难测。
永宁感到背后隐隐渗出冷汗。这位历史上着名的“贤后”,远比史书描绘的更加深沉难测。
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问题,都可能暗藏机锋。
而姜子牙这个名字的出现,更是让永宁意识到,周原与殷都之间的联系,以及太姒所掌控的信息网络,可能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接下来,她必须更加万分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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