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的那滴泪，与其说是为陆亚而流，不如说是为了那段被彻底否定、无处安放的过往，为了那个曾在黑暗中汲取过一丝虚假温暖、如今看来无比可笑的自己。
她迅速抹去泪痕，也将心头最后一丝软弱的依赖彻底掐灭。
陆亚如同一面破碎的镜子，映照出的影像支离破碎，真假难辨。依赖他，无异于在流沙上筑塔。这认知让她感到刺骨的寒意，却也带来一种奇异的解脱。
她不必再费心去解读他的反复无常，不必再纠结于那些理不清的恩怨情仇。
目标被简化到极致，生存，出去。
她不再看陆亚，甚至不再试图从他那里获取任何信息。那个刚刚达成的、脆弱如琉璃的同盟，在她心中已然名存实亡。
她将他视作了这神秘地下里一个不稳定的环境因素，需要戒备，但无需再投入情感或期待。
她转过身，面向这片庞大、寂静而充满未知的空间，眼神变了，不再是之前带着审慎探索和试图合作的分析目光，而是变成了一种极度专注、甚至带着某种狠厉的钻研。像她前世面对堆积如山、疑点重重的复杂账目，像她做贞人时，被迫啃下那些艰深晦涩、充斥着神秘主义的甲骨卜辞和祭祀典籍，她排除一切干扰，将所有心力投入进去，抽丝剥茧，寻找那唯一的、可以撬动全局的支点。
她来自一个崇尚理性与实证的时代，但她也深知，要解开这个时代的谜题，必须融入这个时代的“逻辑”，哪怕这种逻辑建立在与她认知相悖的体系之上。
她在殷商所学的一切，那些曾经被她视为迷信、权谋工具或是不得已而为之的知识，此刻成了她唯一的武器。
她开始在脑中飞速调取、整理、交叉比对所有相关的知识。
根据占理所传授的堪舆地理脉象，此地深藏岐山腹地，上有厚重山体，下有寒潭深水，山为阳、水为阴，此处阴阳交汇，且封闭自成格局，是典型的“藏风聚气”之所，但也可能是“困龙锁蛟”之地。气脉流转，必有进出口，如同人体呼吸，窍穴虽隐，必然存在。她不再漫无目的地查看，而是着重观察墙壁与地面、穹顶与墙壁的连接处，那些可能象征“气口”或“脉络节点”的细微结构变化。
穹顶那缓缓流转的星图，绝非简单的装饰。
她仰起头，忍着脖颈的酸涩，强迫自己记忆、分析。这不是随意绘制的星空，她辨认出了一些熟悉的星官，紫微垣、太微垣、天市垣……这是具有强烈象征意义的星图，代表着天帝居所、宫廷朝堂、市井百姓。星图的流转轨迹，是否暗示着某种顺序或密码？哪些星宿在这个特定格局下，可能对应“生门”、“开门”？哪些又可能代表“死门”、“困局”？
她尝试将之前占理教授的占星术和星宿星轨结合，把星官吉凶、分野理论，与眼前的动态星图对应。
占星应候，星图与地下的呼应关系是什么？那池银辉，是否模拟的是月光或者某种“太阴”之力？星图流转，银辉随之荡漾，这其中是否存在周期性的规律？她长时间凝视，试图找出星图变化与池水波光之间的滞后时间或振幅关联，这或许能揭示驱动此地能量的“频率”。
然后再使用六甲术，八门（开、休、生、伤、杜、景、死、惊）、九星、八神、三奇六仪，以及它们在不同时间、不同方位的吉凶变化。此地虽处地下，不见天日，但穹顶星图或许就是替代性的“天盘”？地面的铜雕像和墙壁刻痕，是否构成了“地盘”和“人盘”的象征？她开始以自身站立点为基准，在心中默默排盘，尝试将观察到的元素，雕像的方位、姿态，刻痕的分布，池水的位置代入格局，推算“生门”可能所在的方位。这是一个极其耗费心力的过程，需要极强的空间想象力和逻辑推演能力，稍有差错，便谬以千里。
时间在她全神贯注的推演中悄然流逝。火折子早已熄灭，仅凭池水银辉和星图微光照明。
陆亚起初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看着她时而仰头观星，时而俯身察地，时而在空中虚划，手指掐算，口中念念有词，神情专注到近乎忘我。
他心中那莫名的刺痛和混乱依旧存在，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排斥在外的、复杂的观感。他知道她在做什么，那些动作和推算，是占理独有的秘术，与陆氏秘术或是常见的巫觋之法似乎都迥然不同，带着一种独特的、冰冷的、近乎“匠气”的精确感。
不知为何，他竟感到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他看到她几次走到不同的方位，用手仔细抚摸墙壁，敲击听音，甚至用指甲去抠划石缝，试图找出隐藏的机关。
永宁在一尊面向池水的铜鸟形雕像前停留了很久，对照着穹顶某处星宿的位置，反复调整自己的观察角度，最终似乎失望地摇了摇头。
失败，一次又一次。
但她没有丝毫气馁。她如同一个不知疲倦的算法，不断输入新的观察数据，修正内心的模型。汗水浸湿了她的额发，长时间的精神高度集中让她眼角泛红，但她眼神中的光芒却越来越亮。那种基于理性探索和系统分析所带来的确定感，是她在这个混乱时空中，唯一能牢牢抓住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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