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久违的、却又与以往截然不同的紧绷。炭火依旧噼啪,阳光依旧透过窗棂,但曾经那隐约流淌的、介于君臣与战友之间的微妙默契,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审视,是衡量,是经过巨大裂痕后、试图重新拼接的谨慎与疏离。
陈默坐在御案后,没有穿龙袍,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方冰冷的玉镇纸。他的目光落在缓步走进来的程无双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连他自己也难以完全理清的情绪。
她来了。穿着一身陛下新赏的、湖蓝色暗纹苏缎宫装,衬得她苍白的脸色有了几分生气。发髻梳理得一丝不苟,甚至薄施脂粉,遮掩了连日囚禁的憔悴,却也让她原本那份属于沙场的锐利,被一层属于后宫妃嫔的、柔顺而疏离的壳子包裹了起来。
她走到御前,依礼下拜,动作标准得挑不出一丝错处,声音平静无波:“臣妾参见陛下。”
“平身。”陈默的声音同样听不出喜怒。
程无双站起身,垂眸而立,姿态恭谨,却仿佛在两人之间划下了一道无形的界限。
沉默在蔓延。曾经可以并肩看舆图、激烈争论战局的两个人,此刻却相对无言。
最终还是陈默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他选择了一个最安全、也最迫在眉睫的话题作为开端:“江南漕帮之事,骆冰已有初步奏报。作乱者,似与一股名为‘海龙王’的海上势力有关。你……在江南时,可曾听闻过此名号?”
他将问题抛给了她,既是询问情报,也是一种试探。
程无双抬起眼,目光清亮,坦然地迎上陈默的审视:“回陛下,臣妾在江南时,专注于查案养伤,于江湖轶闻所知不多。‘海龙王’之名,亦是初次听闻。”她顿了顿,语气转为凝重,“然,此獠既能于沈墨轩倒台之际,迅速渗透漕帮,抢夺地盘,甚至可能劫持朝廷命官,其能量绝不可小觑。其志,恐不在区区漕运之利。”
她的回答清晰、客观,完全站在一个臣子的角度分析局势,没有丝毫个人情绪,也绝口不提自身冤屈。
陈默看着她,心中那丝细微的懊悔又加深了几分。她本不该是如此……恭谨而疏远的模样。
“朕已命骆冰全力追查。”陈默移开目光,看向舆图上那片蔚蓝的海洋,“只是,此人隐藏极深,在朝中恐亦有内应,查起来……殊为不易。”
他这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寻求认同?或者说,是在为她可能的建言,打开一道缝隙。
程无双何等敏锐,立刻捕捉到了这丝微妙的变化。但她没有顺势而上,反而更加谨慎:“陛下圣明。此等巨寇,非一朝一夕所能剿灭。当务之急,乃是稳住江南漕运,恢复南北通畅,确保国脉无虞。至于深挖根除,需从长计议,徐徐图之。”
她将姿态放得极低,只谈实务,不涉其他。
陈默沉默了片刻。他知道,那道裂痕太深,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弥合的。他需要拿出更多的诚意。
“北境那边……关于程远山的核查,已有结果。”他缓缓说道,目光重新落回程无双脸上,带着一丝郑重,“先前……是朕一时不察,受人蒙蔽,委屈你了。”
他没有说道歉,但“委屈”二字从帝王口中说出,已是极大的让步。
程无双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瞬间翻涌的复杂情绪,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丝几不可闻的沙哑:“陛下言重了。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臣妾……不敢言委屈。”
她没有顺势诉苦,没有要求补偿,只是将这惊天冤屈,轻描淡写地归于“君恩”。这份隐忍与克制,反而让陈默心中更不是滋味。
他看着她又重新低垂下去的头颅,看着她那紧抿的、透着一丝倔强的唇线,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他宁愿她像那日闯宫时一样,哭闹、争辩、甚至指责,也好过现在这般,将所有的情绪都死死压抑在这副恭顺的躯壳之下。
“程家……”他试图将话题引向更深处,“朕会下旨,澄清流言。”
“谢陛下。”程无双依旧只是简短的回应。
谈话再次陷入僵局。陈默发现,当他放下帝王的猜忌,试图重新接近时,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已是程无双亲手筑起的、冰冷而坚固的壁垒。
他深吸一口气,知道不能再急于求成。今日能让她站在这里,能说出“委屈”二字,已是不易。
“漕运之事,关乎北伐大军后勤,不容有失。”他重新将话题拉回正轨,语气恢复了帝王的决断,“周文博下落不明,总督府群龙无首。朕欲派一得力干员,前往江南,协助骆冰,稳定局势,你看……何人可用?”
这是一个信号,一个重新赋予她参与机要权力的信号。
程无双心中明镜似的。她沉吟片刻,抬起头,目光冷静而专业:“陛下,漕帮经此动荡,内部人心惶惶,非熟悉漕务、且能震慑宵小者不能胜任。现任漕运副总督张诚,能力平庸,恐难当此任。臣妾以为,或可启用原漕运衙门郎中方敬亭。此人精通漕务,为人刚正,且与江南各派系瓜葛不深,或可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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