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
日头出来,照得紫禁城一片刺眼的白。乾清宫的废墟让厚厚的雪盖着,那些烧焦的木头、碎裂的金砖,都瞧不见了,只剩些起伏的轮廓,安静得吓人。
苏培盛揣着手,缩着脖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往那废墟边上蹭。他是宫里的老人了,打小在内务府当差,管些杂七杂八的器物登记。
这几日,宫里静得古怪,皇上在养心殿躺着,说是病重,谁也不见。往日里那些奔走钻营的官员,如今都缩在值房里,连大声说话都不敢。
太和殿塌了,乾清宫烧了,太庙墙上那个渗人的“仁”字也没人敢去擦。这皇城,像是被抽掉了主心骨,空荡荡的。
他是奉命来的。内务府几个管事的哆哆嗦嗦凑在一起,说乾清宫虽毁了,里头有些要紧的物件,或许还能扒拉出来,比如……那块“正大光明”匾的残骸。那毕竟是祖宗留下来的东西,总不能一直埋在雪堆里。
苏培盛资历老,又是个闷葫芦,这差事就落到了他头上。
他走到废墟边缘,不敢再往里了。雪光晃得他眼花,他眯缝着眼,四下打量。忽然,他眼神定住了。
就在那片残垣断壁中间,半截焦黑的匾额斜插在雪里,格外显眼。更显眼的是,那匾额上,似乎有个……人做过的痕迹?积雪被压实了,形成一个清晰的、人跪坐的轮廓。
谁?谁敢跑到这地方来跪坐?
苏培盛心里直打鼓,壮着胆子又往前挪了几步。这一挪,看得更清楚了。那压实的雪窝子里,好像还留着点别的东西。他蹲下身,拂开表层的浮雪。
是几片花瓣。已经蔫了,冻得硬邦邦的,颜色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诡异的幽蓝。旁边,还有一点点极其细微的、暗红色的痕迹,像是……血?早已凝固,被雪水洇开了一点。
苏培盛的心跳得更快了。他认得这蓝花,宫里老人口耳相传,景山上有种不祥的蓝萼梅,见过的人都没好下场。这血……又是谁的?
他不敢再碰那些花瓣和血迹,目光转向那半截残匾。雪水融化,冲刷着匾额焦黑的表面,隐约露出底下一点不一样的质地。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刮掉一点浮灰和炭迹。
一行小字露了出来。
字极小,极细,刻得深,像是用极锋利的尖锥一点点划出来的,笔划带着一种冰冷的棱角。那字迹,他从未见过,绝非世宗爷(雍正)的手笔,也非当今圣上(乾隆)的,更不是宫里任何一位翰林学士的风格。
“朕之光明,在汝膝下。”
苏培盛默默念了一遍,浑身一激灵,像被冰水从头浇到脚。“朕”?谁敢在这块匾上自称“朕”?“汝膝下”?是指那个在这里跪坐过的人吗?
他猛地想起前几天夜里那场诡异的动静。不是雷声,也不是地动,是一种低沉的、让人心慌的嗡鸣,随后宫里好些存放文书册档的屋子都传来噼啪乱响。第二天,就有人发现,许多档案上的字迹……都没了,变成了一叠叠白纸。当时都以为是闹鬼,或者走了水(失火)被烟熏的,可纸分明是好的……
难道……都和这有关?
苏培盛不敢再待下去,连滚带爬地离开了废墟。他回到内务府那间炭气熏人的值房,同僚问他可曾找到什么,他只摇头,说雪太厚,什么都没发现。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一整天都心神不宁。
傍晚时分,他借着去检查宫中灯烛的机会,绕到了养心殿附近。殿外守卫比往常多了数倍,气氛凝重。他远远看见太医院的院判和几位御医从里面出来,个个脸色灰败,摇头叹气。
一个小太监和他相熟,偷偷告诉他:“苏爷爷,里头那位……怕是不太好了。背上的东西是掉了,可人一直昏着,时冷时热,嘴里还说胡话,一会儿喊先帝,一会儿骂……骂十四爷,还有……还有那位乔姑娘。真是瘆人。”
苏培盛默默听着,心里那点模糊的猜测,渐渐清晰起来。乾清宫废墟上的跪痕,蓝萼梅花瓣,那行诡异的小字,养心殿里濒死的皇帝,还有那些变成空白的档案……
这一切,都指向那个早已消失在宫闱传闻里的名字——乔引娣。
他记得那个女子。很多年前,似乎是在十四爷府上见过一眼,很安静的样子,后来就没了音讯。再听到消息,就是些零碎的、真假难辨的传闻,说她牵扯在先帝和十四爷的恩怨里,说她知道太多秘密……
难道,前几天晚上,她就跪在那块象征皇权的残匾上?那行字,是为她刻的?那场抹去无数文字的无形之风,是因她而起?
苏培盛感到一阵寒意,比外面的风雪更刺骨。他侍奉过康熙爷,经历过雍正朝,如今又在乾隆朝当差,自认见过无数风浪,却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到一种彻底的、源自根基的崩塌。
那些写在纸上的律法、诏令、功过、罪状,一夜之间,全成了空白。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维系这庞大帝国的文书体系,暂时瘫痪了。意味着过去的很多“定论”,失去了凭据。也意味着……有些人,有些事,可能就此被遗忘,或者,被重新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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