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光二年暮春的洛阳禁军大营,紫宸殿方向飘来的脂粉香混着马粪味,在演武场上空弥漫成一股怪异的气息。李存勖身披缀满珍珠的明光铠,站在新筑的点将台上,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台沿的雕花。台下三百名 “从马直” 士卒正列队待命,银甲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 —— 可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些铠甲更适合挂在戏台的道具架上,而非真正的战场。
这支亲军是李存勖称帝后力排众议组建的。那日朝会,当他说出 “选伶人充任亲军” 时,郭崇韬的朝笏都差点掉在地上:“陛下,亲军乃国之利刃,岂能让戏子执掌?” 李存勖却捻着刚蓄起的胡须笑了,声音里带着戏文念白的腔调:“郭相公有所不知,戏台上能演好英雄,战场上也能当好勇士 —— 你看那楚霸王,不就是戏文里走出来的真英雄?” 最终,他还是从教坊司挑了三百伶人,给他们配上最精良的甲胄,取名 “从马直”,意为 “跟在朕马前的亲卫”。
队列中最惹眼的当属杨婆儿。这伶人年近三十,面皮白净得像刚剥壳的荔枝,哪怕穿着厚重的铠甲,也掩不住那股脂粉气。他腰间悬着柄仿制的青龙偃月刀,刀鞘上镶的假宝石在阳光下闪闪烁烁 —— 这是李存勖亲自赏赐的,只因他演活了《过五关》里的关云长。
杨婆儿原是洛阳街头的杂耍艺人,靠翻筋斗、耍花枪糊口。半年前景进带着他入宫献艺,当他脸上抹着朱砂、颔下粘了五尺长髯,一声 “俺乃解良关云长” 吼出来时,李存勖正端着酒杯的手猛地一顿。那唱腔里的豪迈虽带着三分刻意,却恰好撞进了这位戏迷皇帝的心坎。“这才是关二爷的气派!” 李存勖拍着案几叫好,当即赏了他良田百亩、锦缎千匹,还破格把他编入从马直,让他做了个 “都头”。
此刻演练的是骑兵冲阵科目。杨婆儿骑着匹性子最温顺的白马,马镫被特意调低了三寸 —— 他实在太矮,寻常马镫够不着。即便如此,他还是坐不稳马鞍,双手紧紧攥着缰绳,指节都泛了白。教骑射的都虞候在一旁看得直皱眉,这杨都头学了三个月,连最基本的 “单马盘旋” 都没学会,拉弓时胳膊抖得像筛糠,射出的箭能飞到哪里全看天意。
“杨都头,稳住!” 都虞候忍不住喊道。话音未落,杨婆儿催马时竟把缰绳缠在了手腕上。白马驮着他慢悠悠地往前挪,眼看就要撞上前方的假人靶,他慌得猛力后拽。那马原是宫里头拉车的驽马,从没受过这般惊吓,猛地人立而起,前蹄在空中乱蹬。杨婆儿尖叫一声,像片落叶似的从马背上摔下来,重重砸在铺着细沙的地上。
“哎哟!我的腿!” 杨婆儿抱着右腿在地上打滚,鲜血顺着裤管渗出来,染红了身下的黄沙。他脸上的脂粉被冷汗冲得一道一道,哪还有半分关二爷的威风。
李存勖在点将台上看得真切,脸色 “唰” 地变了。他一把扯掉头盔,银冠上的红缨胡乱晃动,三步并作两步冲下点将台,靴子踩在沙地上陷出一个个深坑。“怎么回事?!” 他蹲在杨婆儿身边,声音里的怒意几乎要把人烫伤。
随军的军医提着药箱飞奔而来,跪在地上哆嗦着诊脉,手指刚搭上杨婆儿的脚踝,就被对方疼得一脚踹开。“回陛下…… 杨都头他…… 他的胫骨断了……” 军医结结巴巴地回话,额头上的汗珠滴在地上,瞬间被黄沙吸了进去。
“废物!” 李存勖猛地抬脚,狠狠踹在旁边的都虞候胸口。那老将踉跄着后退几步,铁甲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原是李克用时期的 “义儿军” 成员,跟着老晋王南征北战三十年,身上的伤疤比军功章还多,此刻却只能 “噗通” 一声跪在地上,头盔滚到李存勖脚边。“臣罪该万死!” 他额头抵着沙地,“可杨都头他…… 他实在学不会骑术啊……”
“住嘴!” 李存勖的怒吼惊飞了树梢上的麻雀。他指着地上疼得龇牙咧嘴的杨婆儿,唾沫星子溅在对方脸上:“他演关二爷时何等神威!温酒斩华雄、千里走单骑,哪样不是威风八面?定是你这老东西教得不好!”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即日起罢去你的职务,去马厩铡草赎罪!啥时候把马料铡得比面粉还细,啥时候再来见朕!”
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飞出大营,传遍了洛阳城。禁军老兵们聚在伙房里,借着昏暗的油灯议论纷纷。“当年跟着先王打柏乡,我断了三根肋骨,陛下(指李克用)亲自给我喂药,” 一个缺了门牙的老兵啐了口唾沫,“如今倒好,一个戏子摔断腿,竟让跟着先王出生入死的都虞候去铡草?”
更有人编了小曲,用《秦王破阵乐》的调子唱着:“从马直,真稀奇,戏子当骑兵。关二爷,摔断腿,将军去铡草。珍珠甲,裹粉面,沙场变戏台。这样的江山,能撑几朝?” 唱到最后一句,总有人赶紧捂住嘴,警惕地往四周看。
而此时的杨婆儿住处,李存勖正坐在绣着鸾凤和鸣的锦被旁,亲手用银勺舀起参汤,吹凉了送到杨婆儿嘴边。“慢点喝,补补身子。” 他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与方才在演武场的暴怒判若两人。旁边的宫人捧着十几匹绸缎,都是刚从内库取来的,准备给杨婆儿做伤号服。
“陛下,那匹惊马……” 杨婆儿含着参汤,含糊不清地说。
“早宰了!” 李存勖满不在乎地挥手,“敢让关二爷落马,留着它何用?等你养好了伤,朕给你找匹汗血宝马,让你演一出《关公巡营》,保管比戏文里还威风!”
帐外的夕阳正一点点沉入西山,把天空染成一片惨淡的红。被罢黜的都虞候正扛着沉重的铡刀,一步一步走向马厩。他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又细又长,拖在地上像一杆折断的枪,在晚风中微微颤抖。远处传来从马直解散的喧哗声,伶人们嘻嘻哈哈地讨论着晚上要排的新戏,没人注意到这位老将军鬓角的白发,已在暮色中白得像霜。
喜欢奇葩皇帝合集请大家收藏:(www.38xs.com)奇葩皇帝合集三八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