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初的新华书店,总带着一种知识殿堂特有的肃穆。高大的木质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承载着层层叠叠的书籍,空气里弥漫着旧纸、油墨和淡淡霉味混合的复杂气息。阳光透过高窗,在磨石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几何图形,浮尘在光柱中无声起舞。
陆景渊穿着一身洗得发白、但熨烫得极其挺括的旧军装,虽未佩戴任何军衔标识,那刀削斧劈般的站姿、沉稳如山的步伐,以及鹰隼般扫视环境的眼神,让他如同投入羊群的头狼,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峻气场。他此行的主要目的,是让身边这个与时代处处透着格格不入的“小麻烦”——苏星澜,多接触些寻常的人间烟火。
苏星澜跟在他身侧,穿着他新置办的浅蓝色碎花衬衫和深色长裤,打扮与街上的年轻姑娘们并无二致。只是那张过于精致灵动的脸,以及那双清澈见底、时而懵懂、时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依旧让她像误入凡尘的精灵。陆景渊将她引至摆放着《红灯记》连环画、《人民画报》以及一些简易科普读物的“通俗读物区”,自己则踱步到不远处的政治军事类书架前,随手拿起一份《参考消息》,目光却如同安装了最精密的追踪器,始终分出一缕,牢牢锁定着那道纤细的身影。
苏星澜起初安分地翻看着画报,那些浓墨重彩的工农兵形象和热火朝天的建设场景,在她看来如同解读这个陌生星球文明的原始密码。她的指尖划过粗糙的纸面,眼神里带着纯粹的好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分析意味。然而,一阵从书店深处传来的、压得极低的讨论声,瞬间捕获了她全部的注意力。那讨论似乎涉及“轴承淬火工艺的应力分布”,声音虽小,词汇却精准地穿透了嘈杂,敲击在她作为前星际战士兼机械师的本能上。
她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脚步轻盈地绕过几个摆放着文学作品的书架,不自觉地将陆景渊“不要走远”的叮嘱暂时抛在了脑后。此刻,恰好一位认出陆景渊的转业老部下上前热情寒暄,短暂地分散了他几秒钟的注意力。
就是这片刻的间隙,苏星澜已循着那知识的召唤,来到了书店最里侧,一个堆放外文和工程技术类书籍的角落。这里光线略显昏暗,书架更高,也更显寂寥,空气里旧纸和灰尘的味道更为浓重。她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扫描仪,快速掠过一排排俄文、英文书籍,最终定格在一本厚重、深蓝色布面精装、书脊上的烫金德文字母已有些斑驳的书籍上——
《机械原理与精密制造》。
她踮起脚,有些费力地将那本堪比砖头的大部头抽了出来。厚重的书册在她纤细的手中似乎不堪重负,扬起的尘埃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一缕孤光中激烈纷飞。
她甚至没有寻找座位,就这么倚靠着冰冷、布满划痕的书架,直接翻开了书页。泛黄的纸张上,是密密麻麻的哥特体德文、复杂的多视图工程图纸和令人眼花缭乱的数学公式。前一秒还带着孩童般探索欲的眼神,在触及书页内容的瞬间,变得如同最精锐的战士锁定核心目标,锐利、专注,仿佛有实质的光芒凝聚。
她完全沉浸了进去,外界的一切喧嚣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那些精密的齿轮啮合示意图和应力计算公式,指尖的移动轨迹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对物理定律和结构逻辑的深刻理解。嘴唇微微翕动,无声地进行着远超这个时代认知水平的高速验算和推演。对她而言,书中的原理或许显得原始而粗糙,但基础的力学法则亘古不变,她大脑中浩瀚的知识库正下意识地与书中内容进行着比对、验证,并本能地勾勒出更优化的解决方案。
这一幕,分毫不差地落入了书店角落里,一个伪装成普通顾客的中年男子眼中。
他叫陈健,表面身份是市文化局一名不起眼的干事,实则是隶属于秘密部门“第七局”的外围情报人员。“第七局”职责特殊,游离于常规体系之外,专门负责处理一些非常规现象,监控可能具备特殊价值或潜在威胁的人员。陈健今天的任务,本是例行公事,观察是否有异常的文化接触或对敏感技术领域表现出超常兴趣的可疑分子。
他原本正漫不经心地翻着一本《无线电》杂志,目光习惯性地在店内游弋,直到看见那个倚在偏僻书架旁的少女。
太年轻了。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面容稚嫩得能掐出水,穿着也是时下最常见的样式。可她手里捧着的那本德文专着,陈健自己是懂一些基础德文的,清楚那书的深度和专业性,绝非一个普通中学生,甚至大学工科生能轻易涉猎。
起初,他只是觉得有些违和,或许是女孩子好奇心重,拿着大部头装装样子。但很快,他脊背微微挺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眼神变得凝重起来。
少女的专注度非同一般。那不是装模作样能表演出来的状态。她的身体仿佛进入了低功耗运行,只有眼球在快速移动,指尖在图纸上的停留与滑动,带着一种明确的、指向问题核心的节奏。更让他心头一跳的是,她偶尔会因为看到一个明显落后或错误的设计而微微蹙眉,嘴唇无声开合的模样,像极了他在一些研究所拜访时,看到的老专家陷入深度思考时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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