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部队宿舍被浓重的夜色包裹,万籁俱寂,只余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秋虫低鸣,以及里间卧室苏星澜清浅而规律的呼吸声,如同最安谧的夜曲。陆景渊没有像往常一样,在书桌前批阅文件或研究地图。
他独自坐着,脊背挺直一如在军中,目光却深沉地落在面前那叠摊开的纸币上。
台灯洒下昏黄的光晕,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勾勒得愈发硬朗,也为他常年冷峻的眉眼染上了一层罕见的、近乎温柔的色泽。那叠钱不算薄,面额不等,大多是常见的旧版纸币,边缘有些已微微磨损卷起,带着属于这个年代的、特有的流通痕迹,静静地躺在粗糙的木制桌面上。
周墨琛支付的这笔稿费相当可观,足以见得他对苏星澜能力的认可与重视。然而,此刻吸引陆景渊全部心神的,并非其价值,而是它背后所承载的意义。
几个小时前的情景,如同烙印般刻在他脑海,挥之不去——
小姑娘仰着那张苍白却精致得过分的脸,清澈的眼眸里没有丝毫杂质,只有一种纯粹的、不容置疑的认真。她将他给的零钱仔细数出几张留下,然后便用那双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手,将剩下的大部分钱不由分说地推到他面前,用一种近乎宣布军令般的、清脆而坚定的口吻说:
“大叔,这个给你。以后,我养你。”
“我养你。”
三个字,简简单单,却像一发偏离了所有预判轨道、精准命中靶心的穿甲弹,骤然击穿了他冷硬心防最深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地带。
最初的瞬间是巨大的错愕与难以置信。他陆景渊,年纪轻轻便稳坐团长之位,在枪林弹雨中走过,在尸山血海里拼杀,早已习惯了成为别人的依靠,习惯了承担最沉重的责任,习惯了用钢铁般的意志筑起壁垒,隔绝一切脆弱与依赖。
何曾想过,会有这样一天,这样一个被他捡回来、身体脆弱得需要他时刻看顾、对这个世界懵懂无知的小丫头,会挺直了她那纤细的、仿佛风一吹就倒的腰杆,用她刚刚萌芽的能力,以一种近乎笨拙却又无比强悍的姿态,对他许下“养他”的承诺。
这承诺天真得近乎可笑,不合逻辑,更不符合他们之间现实的力量对比。
可为什么……心口那片被击中的区域,没有疼痛,只有一种陌生的、滚烫的洪流奔涌而出,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熨帖着他冰封已久的、属于“人”的情感脉络?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常年握枪磨砺出的薄茧,动作却异常缓慢、轻柔地,一张一张拂过那些纸币。粗糙的指腹与略带毛糙的纸面摩擦,发出微不可闻的沙沙声,像是在触摸一件举世无双的易碎品,又像是在确认某个不可思议的梦境。
这不是钱。
这轻飘飘的纸张,此刻在他手中,重逾千钧。
它是一份宣言。是一个孤独而强大的灵魂,被另一个看似脆弱、实则内核坚韧无比的灵魂,毫无保留地、全然地信赖着,并试图用她稚嫩的肩膀,为他分担风雨的重量。
良久,他拉开书桌抽屉,动作间带着军人特有的利落。抽屉深处,放着他一些极其私密的物品。他的目光掠过一枚代表过往殊荣、却已蒙上些许岁月痕迹的三等功军功章,一份边角磨损的绝密任务简报,最终,停留在了一块折叠得方方正正的棉布上。
那是一块洗得发白、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军用棉布手帕,散发着淡淡的、阳光与皂角混合的清爽气息。他取出它,在桌面上小心摊开,布料上细微的棉绒在灯光下清晰可见。
然后,他开始了今晚第二个郑重的仪式。
他将那叠纸币,一张一张,码放整齐,置于手帕中央。他的动作细致而专注,仿佛不是在包裹货币,而是在执行一项关乎战略部署的精密任务。厚实有力的大手,此刻却展现出惊人的耐心与灵巧,将手帕的四个角依次折起,层层覆盖,最终包裹成一个棱角分明、方方正正的小包裹。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抽屉,在那枚沉默的军功章上停留了一瞬。那里存放着他过去的荣光与背负。而现在,他要将一份截然不同的、关乎未来与柔软的“重量”,安置于此。
他拿起那个用手帕包裹的小包裹,掌心传来踏实而温热的触感。它静静地躺在他宽大的手掌中,体积不大,却仿佛占据了他全部的心神。
这不是战利品,也不是报酬。
这是他人生中,收到过的最沉重、也最珍贵的“承诺”。
他俯身,将它轻轻放入抽屉最底层的暗格,稳稳地推至最深处,紧挨着那枚代表着铁与血的军功章。然后,他深吸一口气,指尖用力,“咔哒”一声,落锁。
清脆的锁舌扣合声,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坚定。仿佛一道无形的界限被划下,将他心中那片被骤然照亮的、前所未有的柔软之地,彻底封存,纳入他生命核心最坚固的堡垒之中,与他的信仰、他的责任、他的过往与未来,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