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寒阶霜重印双痕,老骨相扶向晚春。
一盏残灯摇旧梦,半炉余火暖新温。
牵衣怕失同归影,举步犹存共语温。
莫道余年行色促,尚有清辉照两魂。
林骁把最后一块炭添进火盆时,火星“噼啪”溅起,落在青砖地上,烫出几个细碎的黑印。火盆是父亲年轻时用铸铁打的,边缘已经锈出蜂窝状的孔,母亲总说“这盆比你岁数都大,扔了可惜”,于是每年冬天,林骁都要找些新炭来,让它继续在堂屋中央吐着暖光。
“骁儿,把你爹的棉帽拿来。”母亲坐在藤椅上,膝头盖着块厚毡布,是用父亲的旧大衣拆的。她的咳嗽声比前几日重了,每咳一声,肩膀都要剧烈地抖一下,像风中快要折断的芦苇。
林骁从樟木箱里翻出棉帽,帽檐的兔毛已经板结发黄,帽顶补着块深色的补丁——那是母亲前年用他穿旧的毛衣改的。“娘,这帽子该换了,我给您买顶新的。”他把帽子往母亲手里递,指尖触到她冰凉的指节,像碰着块老树根。
母亲摇摇头,把帽子往火盆边挪了挪,让热气熏着:“新的哪有这个暖。你爹戴了十五年,里子都浸着他的汗味,戴着就像他在旁边守着似的。”她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前儿夜里我梦见他了,戴着这帽子,蹲在灶前烧火,说‘老婆子,火够旺不?冷了就往我这边凑凑’。”
林骁的心沉了沉。父亲走后的第二十个冬天,母亲的记忆已经像被大雪覆盖的路,只剩下几条模糊的辙痕,却唯独对父亲的细节记得清晰——他爱喝的浓茶要放多少茶叶,他冬天睡觉总爱把脚伸到被子外面,甚至他戴棉帽时总爱把帽檐压得很低,说“挡风”。
“我去给您煮点姜茶,驱驱寒。”林骁转身往厨房走,灶台上的铝壶正“呜呜”响着,壶底结着层厚厚的水垢,是母亲舍不得换的旧物,说“这壶烧的水甜”。
父亲拄着拐杖从里屋出来,拐杖头在青砖地上敲出“笃笃”的响,每走一步,都要顿一下,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平地,而是陡峭的坡。“让你娘少喝姜茶,她胃不好。”他走到母亲身边,把自己的羊毛围巾解下来,缠在母亲脖子上,动作慢得像在拆解什么精密的物件,“我炖了点梨汤,在灶上温着呢。”
母亲拍了拍他的手:“就你细心。”她往火盆里添了块小炭,“你爹年轻时可不这样,毛手毛脚的,给我烧洗脚水,能把水壶打翻在地上,烫得自己直跳脚。”
父亲嘿嘿笑,露出豁了角的牙:“后来不是学会了?你坐月子那阵,我给你熬小米粥,熬得比谁都稠。”他忽然压低声音,凑近母亲耳边,“我偷偷给梨汤里放了块冰糖,你最爱吃的那种。”
母亲的脸红了,像被火盆烤热的苹果:“老东西,就你惯着我。”
林骁端着梨汤出来时,正撞见父亲用自己的袖口,给母亲擦嘴角的汤渍。母亲的头发白得像雪,父亲的手颤得厉害,却擦得格外轻,仿佛在抚摸易碎的瓷器。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他们身上织出金网,两人的影子在地上叠在一起,分不清哪是哪。
“骁儿,你看这炭,是你爹前儿在后山拾的。”母亲指着火盆里的炭块,块头不大,却烧得很旺,“他说这是‘硬炭’,耐烧,一晚上不用添。”后山坡早就没人去拾炭了,父亲的腿也根本走不到后山。
林骁没戳破,只是往母亲碗里又舀了勺梨汤:“甜吗?爹放的冰糖。”
“甜。”母亲的声音带着点哽咽,“跟你爹年轻时给我买的冰糖葫芦一个味。”
晚晴挎着竹篮进来时,雪粒正顺着窗缝往里钻。篮子里装着刚蒸的豆沙包,热气腾腾的,混着炭火的焦香。“婶,叔,我娘让我送点包子来,说豆沙是自家磨的,甜而不腻。”她把包子放在火盆边的小几上,见父亲正给母亲捶背,便走过去帮忙,“叔,您也歇会儿,我来。”
父亲摆摆手:“不用,我给你娘捶背,力道她才舒服。”他的手在母亲背上轻轻打着圈,像在弹奏什么无声的曲子,“她这背,年轻时常疼,都是累的——给队里织布,给你缝衣裳,给我洗那永远洗不完的脏衣服。”
母亲的眼泪掉了下来,砸在火盆边的青砖上,“滋”地一声化了:“你也没少受罪,为了给我扯块花布,在砖窑厂扛了三天砖,回来时肩膀磨得全是血泡。”
晚晴的眼圈红了,往火盆里添了块炭:“婶,叔,您俩别总说这些,怪让人难受的。”她给林骁递了个眼色,林骁点点头——晚晴的母亲炖了羊肉汤,装在保温桶里,就放在厨房。
午后,雪下得大了,像要把整个村子都埋起来。母亲说想去院里看看那棵老梅树,父亲便扶着她,慢慢往门口挪。梅树是父母年轻时栽的,枝桠歪歪扭扭,却每年冬天都开满红花。母亲走几步就要歇一歇,父亲就陪着她站着,等她喘匀了气再走,像两只互相取暖的老鸟。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