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石阶霜厚印蹒跚,老骨相扶叩晚山。
一径松风传旧语,半林残照落新斑。
牵衣怕失云中影,执手犹温鬓上寒。
莫道此程行欲尽,尚有余晖伴客还。
林骁把最后一根粗麻绳缠在轮椅扶手上时,指节被勒得发白。轮椅是晚晴家闲置的,金属架上锈迹斑斑,他用砂纸磨了半宿,又涂了层清漆,才算像样。母亲坐在门槛上,正往父亲的旧布鞋里塞棉花,鞋头磨出的洞被她用同色的布补得严严实实,针脚密得像蛛网。
“娘,咱走了。”林骁蹲下来,想把母亲抱上轮椅,却被她按住手。
“我自己能上。”母亲扶着门框,慢慢直起身,她的膝盖在去年冬天冻得发僵,此刻每动一下,都像有碎石子在骨头缝里碾。“你爹最见不得我偷懒,要是看见我坐轮椅,准得说‘老婆子,才多大岁数就耍滑’。”
林骁没再坚持,只是在她身后虚扶着。母亲的背影比前几日又佝偻了些,像株被雪压弯的芦苇,却一步一挪地蹭到轮椅边,自己抓住扶手坐了上去,动作慢得像在拆解一件精密的旧物。“你看,这不就上来了?”她拍了拍膝盖,语气里带着点孩童般的得意。
轮椅上垫着块厚毡子,是用父亲的旧大衣拆的,毛面已经磨得发亮。林骁往母亲膝头盖了床小棉被,被角绣着朵褪色的牡丹——那是母亲年轻时的嫁妆,当年父亲总笑话“绣得像朵芍药”,却在她生林骁时,把这被单裹在孩子身上,说“沾沾喜气”。
“把那篮供品带上。”母亲指着墙角的竹篮,里面装着父亲爱吃的酱肘子、山楂糕,还有两双新纳的布鞋。“你爹在那边准还穿那双破鞋,前儿梦见他,鞋底子都磨穿了,脚冻得通红。”
林骁提起竹篮,篮绳在掌心勒出深痕。后山的路陡,轮椅不好推,他前几日特意请人修了修石阶,把松动的石头垫牢,又在最陡的地方凿了几个浅坑,方便落脚。父亲葬在山顶的老松树下,那是他生前选的地方,说“站得高,能看见咱家的烟囱”。
出村口时,晚晴挎着竹篮追上来,里面装着刚蒸的白面馒头:“林大哥,婶,我娘让我给叔带几个热馒头,说山上风大,凉了不好吃。”她往轮椅旁塞了个暖水袋,“这是新灌的热水,婶您捂着手。”
母亲拉住晚晴的手,往她兜里塞了块山楂糕:“丫头有心了。你小时候总爱跟在你叔屁股后面,他上山砍柴,你就捡他掉的树枝,说要给你娘烧火。”
晚晴的眼圈红了:“叔最疼我,总把采的野草莓偷偷塞给我。”她帮着林骁把轮椅推上第一个坡,“我送您到山脚,上面的路陡,我就不上去了。”
山脚的石阶上结着薄霜,阳光照在上面,亮得晃眼。林骁推着轮椅往上走,每一步都要把住扶手,免得轮椅往下滑。母亲坐在轮椅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石阶,忽然说:“你看这第三级台阶,是你爹当年凿的,说‘这石头硬,得用錾子慢慢啃’。”
林骁低头看,石阶边缘果然有圈细密的凿痕,像串没刻完的字。他想起小时候,父亲确实拿着錾子在这级台阶上敲了半天,汗水把蓝布衫都浸透了,母亲就在旁边给他扇扇子,说“慢点开,别崩着眼睛”。
“再往上,第五级台阶,是你摔过的地方。”母亲又说,声音带着笑意,“那年你七岁,追着只野兔往上跑,在这儿摔了个嘴啃泥,门牙都磕掉半颗,你爹抱着你往家跑,鞋都跑掉了一只。”
林骁的嘴角也泛起笑。那半颗牙他记了一辈子,后来每次吃硬东西,都要想起父亲抱着他狂奔的背影,还有母亲用盐水给他漱口时,眼里的心疼。
轮椅碾过石阶,发出“咯吱”的响,像在数着岁月的刻度。母亲时不时指着路边的树、石头,说些陈年旧事:“那棵歪脖子松树,是你爹栽的,说‘等长大了,能给咱挡挡雨’;那块圆石头,是你娘我年轻时搬的,说‘放在这儿,歇脚时能坐’。”
快到山顶时,路越发陡,林骁的额头渗出冷汗,后背的旧伤隐隐作痛。母亲说:“歇会儿吧,我自己走上去。”她扶着轮椅扶手,挣扎着要起身,林骁赶紧按住她:“娘,不差这几步,我能行。”
他深吸一口气,弯腰把住轮椅把手,一步一顿地往上挪。石阶上的霜被碾成水,在石头上滑出亮痕,像父亲生前流下的汗。母亲在轮椅上,用袖子给他擦汗,指尖的温度透过棉布传过来,暖得像灶膛里的火。
终于到了山顶。老松树的枝干在风中摇晃,树下的墓碑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碑上的字漆得鲜红,是林骁前几日描的。母亲被扶下轮椅,拄着父亲的旧拐杖,慢慢走到墓前,用手抚摸着碑上的名字,像在抚摸一个熟睡的人。
“老头子,我来看你了。”母亲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哽咽,“给你带了酱肘子,你最爱吃的,还有新做的布鞋,底子纳得厚,穿着不硌脚。”她把布鞋摆在墓碑前,又把馒头掰开,一半放在碑前,一半自己拿着,“我陪你吃点,就像在家时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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