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州卫指挥使朱延禧的府邸坐落在城东,高墙深院,两尊石狮踞守门前,狮口衔着的铜环在暮色里泛着冷光。林生提着桐木药箱立在角门外,箱盖上贴着“济世堂”的朱红签子。他垂着眼,目光却扫过门廊下值守的卫兵——两人腰佩雁翎刀,甲胄肩吞是登州卫特有的海东青纹样,站姿看似松散,脚跟却始终不离青石地缝半分。
“苏大夫遣我来送金疮药。”林生将腰牌递过,声音不高不低。卫兵验过腰牌,又掀开药箱查验,见上层是几包草药,下层整齐码着青瓷药瓶,这才挥手放行。引路的小厮脚步轻快,林生却走得四平八稳,眼角余光掠过回廊转折处的月亮门、假山后若隐若现的巡哨身影,心中默数:西跨院至书房共经三道垂花门,每道门间隔一炷香便有四人一队的卫兵交叉巡逻。
书房里弥漫着陈年墨香与楠木家具的气息。朱延禧不在,管家接过药箱时,袖口滑出一截象牙柄的裁纸刀。“有劳小哥。”管家笑容可掬,眼角皱纹却纹丝不动,“指挥使大人正与千户们议事,这药是给哪位爷备的?”
“苏大夫吩咐,说是前日坠马的刘百户急用。”林生躬身应答,目光扫过紫檀大案。案角镇纸下压着半张舆图,墨迹未干的山川轮廓里,“皮岛”二字被朱砂狠狠圈住。管家顺着他的视线侧移半步,恰好挡住桌案:“刘百户在东厢房养伤,我差人引路……”
“不敢劳烦。”林生退后半步,药箱“无意”撞上多宝格。格顶一只钧窑天青釉梅瓶晃了晃,管家急伸手扶稳的刹那,林生瞥见瓶身后露出的墙壁——那里有道极细的缝隙,缝隙边缘的砖色比周围浅淡半分。
子时的梆子声穿透高墙时,林生如壁虎般贴在书房后檐。他指尖探入瓦缝,触到冰凉的铜栓。三枚铜钱大小的机括在月光下泛着幽光,排列竟与蜡丸蜂孔纹路暗合。他捻着银针依次刺入孔洞,针尖传来细微的“咔哒”声,一片屋瓦悄然滑开。
密室里只点着一盏长明灯。墙上悬挂的巨幅《海疆防御全图》被朱笔添了数道箭头,皆指向皮岛周边礁群。图下黄梨木条案上,一封信笺墨迹淋漓:“佛郎机铳三十门已抵沙门岛,四月初一子时,粮船挂赤帆为号。”落款处“东楼”二字铁画银钩——严世蕃的别号。林生指尖发凉,四月初一,正是三日后!
他迅速拓下图上海防标记,将信笺原样折好。转身时袖口带倒案头笔架,一支狼毫滚落地面。他俯身去拾,却见笔杆末端嵌着半枚象牙牌——与他从水牢带回的残牌纹路严丝合缝。
“谁?!”书房外骤然响起厉喝。林生旋身扑向密室暗门,门外已传来铁锁转动声。他扬手打翻长明灯,灯油泼溅在密室入口的幔帐上,火苗“腾”地窜起。浓烟翻滚中,他撞开后窗翻入庭院,袖中迷烟弹砸向追兵面门。
“抓刺客!”管家嘶哑的吼声刺破夜空。林生踏着假山石借力跃上墙头,腰间却骤然一轻——药箱挂钩被石榴树枝桠扯断,桐木箱子翻滚着坠入院中泥潭。墙外犬吠声由远及近,他再不敢停留,身影没入深巷前,最后回望一眼:火光映照下,管家正从泥浆里拎起那个浸透的药箱,箱盖“济世堂”的红签已被污水晕染成一片血渍般的暗斑。
登州卫衙门的白虎堂里,水磨青砖地面积着薄灰,檀木公案上惊堂木的凹痕深如刀刻。朱延禧绯色蟒袍的袖口拂过案头卷宗,金线绣的海东青在晨光里抖着翅膀。他身后立着八名按刀亲兵,甲叶碰撞声在空旷堂内荡出回音。
“朴正焕乃朝鲜叛臣,袭杀登州水师哨官后潜逃。”朱延禧指尖敲着海捕文书,纸角“兵部勘合”的朱印鲜红欲滴,“沈千户私藏要犯,莫不是要抗旨?”
沈炼的皂靴碾过地砖缝隙里的血痂——那是上月杖毙倭寇细作留下的痕迹。他身后只站着张猛与骆安,飞鱼服的下摆纹丝不动。“指挥使说的哨官,可是收受倭寇三百两雪花银,故意放粮船入皮岛防区的王振?”他忽然抬手,骆安立即捧上紫檀木托盘。盘中粗瓷碗盛着半碗清水,碗底沉着几粒黍米大小的黑丸。
堂外传来铁链拖地声。两名锦衣卫架着朴正焕踏入堂内,朝鲜使臣破烂的衣衫下露出包扎的白布,布缝间渗出的脓血泛着诡异的青黑色。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抠住门框,喉间发出风箱般的喘息。
“牵机引。”沈炼用银簪挑起一粒黑丸投入碗中。清水瞬间漫开蛛网般的黑丝,簪头触及水面的部分骤然蒙上灰翳。“倭寇灭口的毒药,中者三日经脉尽断。”他突然攥住朴正焕手腕高举——那手指第二关节已漆黑如炭,“指挥使不妨猜猜,这毒为何在王振尸首上同样验了出来?”
惊堂木砸在案上的闷响惊飞檐角麻雀。朱延禧腮边肌肉抽动,目光扫向堂下师爷。那山羊须老者突然指着朴正焕厉喝:“此人分明是倭寇假扮!昨夜有贼人持济世堂药箱潜入卫所,今日朝鲜使臣便现身——”话音未落,张猛已反手掷出腰牌。镶铁木牌“咚”地钉在堂柱上,“济世堂”三字裂痕贯穿。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