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驿馆的药味,浓得能掐出水来。
赵虎躺在病榻上,原本魁梧的身躯缩成了一团,玄甲早已换成宽松的布衣,却仍掩不住身上狰狞的伤疤 —— 那是寿州城下的刀伤,涡口的箭痕,还有采石矶火海里留下的灼伤。太医刚把完脉,对着守在一旁的护榷军亲兵轻轻摇头,药碗里的苦汤还冒着热气,却再也喂不进他的嘴里。
“水……” 赵虎突然睁开眼,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亲兵慌忙递过温水,他却摆了摆手,目光死死盯着帐角悬挂的 “护榷军” 军旗 —— 那面旗是他当年亲手接过的,如今虽已褪色,却仍在微风中轻轻飘动,像在呼唤着什么。
“拿…… 纸笔……” 他的手指微微颤动,指向案头。亲兵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连忙铺好桑皮纸,研好朱砂墨。可赵虎的手连笔都握不住,笔尖在纸上划出歪歪扭扭的线条,像条垂死挣扎的鱼。
帐外传来脚步声,是陈琅派来的医官。他刚走进帐,就看见赵虎用牙齿咬着笔杆,另一只手按住纸,用尽全身力气在纸上写字。鲜血从他的嘴角渗出,滴在纸上,与朱砂墨混在一起,形成诡异的暗红色。
“将军,您歇着,有什么话,我替您写。” 医官上前想接过笔,却被赵虎挥手拦住。他的眼神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仿佛又回到了涡口单骑闯营的时刻 —— 那时他身中七箭,却仍死守辕门,如今虽油尽灯枯,却要把心里的话,一字一句地写下来。
“陛…… 下……” 第一个字写得格外艰难,笔画里都透着血。赵虎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每写一个字,都要停下来喘半天,胸口的伤口因用力而不断渗血,染红了身下的褥子。亲兵在一旁看得泪流满面,却不敢上前打扰 —— 他们知道,将军是在用命写这封信。
“殿…… 前…… 司…… 权…… 盛……” 字迹越来越歪,却越来越用力,笔尖甚至划破了纸。赵虎的视线开始模糊,眼前仿佛出现了采石矶的火海,护榷军的弟兄们在火中厮杀,而殿前司的旗帜,却在远处的山头一动不动。他猛地咬紧牙关,笔尖在纸上一顿,写下 “护榷军损半” 四个字,血珠从笔杆上滴落,在字里行间绽开。
“淮…… 南…… 水…… 浑……” 写到这里,赵虎的手突然垂了下来,笔掉在纸上。医官连忙上前探他的鼻息,却发现他还有一口气。赵虎忽然睁开眼,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起笔在纸上写下 “警惕坐大之将,勿让周室重蹈晚唐覆辙”,写完最后一个 “辙” 字,笔从他手中滑落,他死死攥着那张纸,头歪向一边,再也没了呼吸。
帐外的夕阳,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那张血书上。暗红色的字迹在余晖中泛着光,像一道永不熄灭的警示,映照着赵虎圆睁的双眼 —— 他到死,都在盯着汴京的方向,仿佛在等待皇帝看到这封信的那一刻。
消息传到皇宫时,柴荣正在批阅濠州的战报。
当内侍告诉他赵虎去世的消息时,他手里的朱笔猛地掉在地上,墨汁在战报上晕开,遮住了 “殿前司攻城不利” 的字样。“摆驾,去驿馆!” 皇帝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快步走出御书房,连龙靴都没来得及穿好。
赶到驿馆时,赵虎的尸体已经冰凉。柴荣走到病榻前,看着他圆睁的双眼,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轻轻合上赵虎的眼睛,目光落在他紧攥的手上 —— 那里还握着一张纸,被血浸透,边角都被捏得发皱。
“掰开他的手。” 柴荣对身旁的内侍说。两个内侍小心翼翼地掰开赵虎的手指,那张血书终于露了出来。皇帝接过血书,展开时,纸张因浸透血而格外沉重。当他看到 “殿前司权盛,护榷军损半,淮南水浑” 时,眉头紧紧皱了起来,指尖在 “坐大之将” 四个字上反复摩挲,眼底闪过复杂的情绪。
他何尝不知赵匡胤的野心?从濠州拖延攻城,到采石矶隔岸观火,再到私藏私盐,赵匡胤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可南征正到关键时刻,李重进的中路军虽占广陵,却需防备南唐的反扑;护榷军损失过半,已无力承担主攻任务;陈琅的皇商司虽能筹措粮饷,却没有兵权。若此时削赵匡胤的权,殿前司必定大乱,南征大局将功亏一篑。
更何况,李重进的侍卫亲军、陈琅的皇商司与赵匡胤的殿前司,本就形成了制衡。柴荣一直以为,只要他能掌控好这三方势力,就能避免晚唐藩镇割据的局面。可赵虎的血书,却像一记警钟,敲醒了他 —— 这制衡的局面,早已被赵匡胤的野心打破,殿前司的权力,已经大到让护榷军这样的劲旅,都成了牺牲品。
“把这封信收好。” 柴荣将血书折好,放进贴身的锦袋里,“对外宣称,赵虎将军病逝于京,追赠征南将军,按国礼安葬。” 他转身走出驿馆,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道沉重的枷锁,压在他的肩上。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