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屋柴扉无声地阖上,将室内那股墨灵逸散后的空洞冰冷锁在里面。我站在廊下,墨色竹林如凝固的浪潮环抱,唯有风声在头顶盘桓,低沉呜咽。臂弯里那股墨卷的凉意已彻底融入血脉,每一次心跳,都震得肺腑隐隐发寒——那是被这沉抑的百年孤寂悄然浸润的痕迹。
脚步声在松软的腐叶层上陷落,我沿着湿润的溪岸折返。泥地上点缀着青色的苔藓斑点,踏上去有种古怪的滑腻感。那条流淌着淡墨色的溪水在不远处蜿蜒,粼粼水光沉静如镜。
一抬眼,便看见了它。
那只曾在屋角阴影中匍匐、又在夕的墨意被无情撕扯时消散如烟的巨大墨龟。此刻,它正盘踞在溪边一块嶙峋的湖石之上,其形态已非初见的沉滞古拙。黝黑如古砚的龟壳表面,墨色的纹理不再是凝固的图案,而是活水般汩汩流转,变幻着云雷、山峦、乃至某种抽象难言的古老符形。它低伏着头,几乎贴紧石面,用粗钝的、由流动墨韵凝成的吻端,轻轻触碰着石面上一个同样由墨线勾勒出的凹陷。凹陷极浅,边缘参差,被湿漉漉的青苔半掩。墨龟无声地触碰、摩擦着那痕迹,周而复始,像一个失语的祭者反复摩挲着神龛上被遗忘的祷文。它周身流动的墨纹随着动作的细微变化而荡漾起伏,传递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与……难以释怀的执着?它是在填补那空洞?还是在追忆那被纸面黑洞吞噬的同源气息?它全然沉浸在这独属于墨灵的行为里,似乎察觉不到我的靠近,也毫不在意。
目光掠过墨龟,投向溪心深处。水中那些原本悠游自在的点、线、块状墨痕,此刻也变了模样。几条细长如竹叶的墨线倏忽聚拢,瞬间凝实成几尾惟妙惟肖、鳞片闪耀墨玉光泽的游鱼!它们甩动着灵巧的尾鳍,倏然脱离了大群缓慢游弋的半凝固墨块,箭一般朝着岸边我伫立的方向游来!它们簇拥在我脚下的浅滩水域,悬浮在水面之下,仰着小小的、由墨点构成的眼睛,好奇地注视着我,密集地围着我的倒影打转。然而只持续了极短暂的片刻,仿佛被某种无形的绳索牵引,它们倏地又散去,重新化为墨线融入远处漂浮的墨团之中,如同烟花炸开后的余烬,留下水面一圈圈无声漾开的墨色涟漪。
一种无形的牵系感更加分明。我并未在夕面前屈从于那噬魂的空洞,也未莽撞地去触动那维系着她最后存在的墨锭细线。这份在滔天墨意吞噬风暴中毫不动摇的静默,这份于无声处凝视她痛苦轮回的、近乎残忍的尊重……似乎终于穿破了百年孤寂的层层迷雾,被某种敏锐到近乎纤弱的“触感”所捕捉。
这方沉寂的画境,这些流淌了百年的墨灵造物,它们本身即是夕意识的延伸,是她被世界遗忘的梦呓残留。它们觉察到了一个未被污染的坐标。
溪水的潺潺声仿佛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是错觉吗?
就在这时,视野的边缘,被空气里弥漫的淡灰水汽染得模糊的地方,一个小小的、不断变幻形态的墨滴悄然现身。它不再是原先那副无目的地在空中、水面、竹叶间跳跃沉浮的模样,而是带着一种明确的牵引感,如同被一根无形的钓丝牵动。它在我前方几步开外的空气中悬浮、跃动,像一盏小小的墨色灯笼,引着一条若有若无的路径。
没有回头,没有犹豫。我迈开脚步,靴子碾过岸边的湿软苔泥,循着那点跃动变幻的墨滴。它忽快忽慢,轨迹并非直线,时而绕过虬结的老竹根须,时而又贴近了溪水表面,带起的微风吹皱了水面,漾开更细密的墨线波纹。
沿着这无声的牵引前行一段,溪岸渐渐开阔。岸边出现了一处平坦的青石滩,石面被水流磨得光滑如镜,上面刻印着无法辨识的岁月蚀痕。墨滴引领至此,骤然一个加速,悬停在一块最为宽阔的平石上方,轻轻跳动了一下,随即散去,化作几缕淡墨气息消隐在空气中。
环顾四周。墨色溪流在此处转了个优雅的弯,竹林稀疏退让出一片空间,显出更远处几抹淡若烟痕的远山轮廓。空气里的水汽更重了,带着溪边特有苔藓和腐烂植物的腥甜气味。
脚下这块青石平滑如砥。心念微微一动,我解开了那件浸透了墨息与硝烟、显得格格不入的军装外套上最顶端的黄铜钮扣,然后褪下外套,随手折叠几下,将其轻轻放置在这块引路墨滴最终停留的平整青石上。深蓝色的布料衬着光滑的青石表面,形成一种奇异的和谐。接着,我在外套旁边坐了下来,并未靠着什么,只是将脊背挺直,双腿微曲,让军靴的后跟稳稳踏在微凉的石面上。
不远处的溪水里,几缕细长的墨痕缓缓上浮,瞬间凝聚成两尾轻盈修长的墨鱼。不同于先前那好奇游近又倏忽远遁的同类,这两尾墨鱼更加流畅优美,墨玉般的鳞片闪动着深邃光泽。它们几乎是刚凝成的瞬间,便如同离弦之箭,倏地冲向我搁放在石边的军装外套,用小小的吻部碰了碰那深蓝色的布料边缘,又急速甩尾,箭一般地射入浓墨般的溪水深处,激起涟漪又很快消失在暗流里。那触碰的动作轻柔又迅捷,带着一丝犹豫的试探和更深藏的雀跃——如含羞草收缩,又迅速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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