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的后门又“吱呀”一声打开了。
出来的人,让苏惊蛰的目光凝固了。
那是一个男人,佝偻着背,穿着一件洗得看不出本色的灰色短衫,上面打着几个颜色不一的补丁。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拖着千斤重的枷锁,左脚落地时,明显比右脚更沉,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跛足。他一边走,一边用袖子捂着嘴,发出一连串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他没有戴帷帽,一张脸就这么暴露在黄昏的光线里。那是一张被生活和病痛磋磨得毫无光彩的脸,蜡黄,浮肿,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看起来,不过是个在京城底层苦苦挣扎,随时都可能倒毙街头的病秧子。
苏惊蛰的心,却在这一刻,沉入了深不见底的寒潭。
她认得他。
不是因为这张脸。这张脸,和她记忆中的任何一张都对不上。
她认得的,是他捂嘴咳嗽时,那只露出来的右手。那只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有一道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白色疤痕,那是多年前在北国训练营里,拆解一个结构复杂的西域连环锁时,被机括弹伤留下的。
她还认得,他走路时,左脚跛足的姿态。那不是天生的残疾,而是在一次任务中,为了掩护同伴撤退,从三丈高的城墙上跳下,摔断了腿骨,虽然后来接上了,却终究留下了病根。
是他。
“画眉”。
北国暗桩里,最擅长伪装和潜伏的“画眉”。他不像“幽灵”这样属于最高序列的特工,却像一张细密的网,负责联络和庇护那些散落在各地的低阶暗桩。他心思缜密,为人谨慎,像一只真正的画眉鸟,善于将自己隐藏在最不起眼的枝叶间。
在北国的卷宗里,“画眉”三年前在一次南国边境的冲突中,为了保护一份重要情报,引开追兵,力竭身亡,尸骨无存。组织为他追授了荣誉,他的名字,和许多“烈士”一起,被刻在了纪念碑上。
可现在,这个“死人”,就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
从那间藏着另一个北国暗桩的客栈里,走了出来。
苏惊蛰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她感觉自己精心构筑的“苏惊蛰”的世界,那间窗明几净的茶馆,那巷子里温暖的阳光和食物的香气,正在一寸寸地裂开。裂缝之下,是她以为已经埋葬的,那个充满了冰冷、杀戮与谎言的过去。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竹篮,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篮子里的青菜,被她捏得变了形,渗出淡淡的草汁味。
“画眉”并不知道,就在几十步开外的喧闹人群中,有一双眼睛,正穿透了时空与伪装,死死地钉在他身上。他咳得更厉害了,好不容易才直起腰,警惕地扫了一眼巷口。那眼神,不再是她记忆中那个沉稳谨慎的联络官,而是一种被饥饿和恐惧追赶的野兽,才有的惊惶。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荷叶包着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打开一角,看了一眼,又飞快地合上,紧紧地揣回怀里,仿佛那是他全部的家当。然后,他拖着那条病腿,一瘸一拐地,混入了瓦市的人流。
苏惊蛰没有动。
她站在原地,看着“画眉”那个萧索的背影,在拥挤的人群中,像一叶随时会被吞没的孤舟。
脑子里,无数个疑问在疯狂叫嚣。
“画眉”为什么没死?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和方才那个鼠须男是什么关系?他们藏身的同福客栈,是北国在京城的新据点吗?
她已经“死”了。北国最高层,包括她的导师,都相信“幽灵”已经葬身火海。她和那个组织之间,已经做了最彻底的切割。
可现在,她过去世界里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了她的新生活里。
这感觉,就像一个好不容易逃出牢笼的囚犯,刚呼吸到第一口自由的空气,一回头,却发现那牢笼的影子,如跗骨之蛆,依旧紧紧地跟在身后。
一种被命运戏耍的荒谬感,和特工与生俱来的探究欲,在她心中激烈地交战。
理智告诉她,应该立刻转身,离开这里,回到她的“苏记茶馆”,把今天看到的一切都烂在肚子里。她现在是苏惊蛰,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京城里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与她无关。
可她的双脚,却像生了根一样,无法移动分毫。
她看着“画眉”越走越远,即将消失在下一个拐角。
最终,本能压倒了理智。
她深吸一口气,那股混杂着鱼腥味、汗臭味和食物香气的市井气息,让她混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她低下头,理了理自己有些散乱的鬓发,将竹篮换到另一只手上,然后迈开步子,跟了上去。
她的步伐不快不慢,完美地融入了周围那些买菜归家的妇人之中。她的眼神不再锐利,而是变得有些涣散,像是在盘算着晚饭的菜色。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个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年轻妇人,正用眼角的余光,锁定着几十步外一个跛脚的病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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