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熔炉
毒雾被巨大的排风扇勉强抽散,但那股甜腻腥浊、带着金属锈蚀感的死亡气息,却如同跗骨之蛆,顽固地滞留在车间的每一个角落,渗透进每一寸水泥地缝,缠绕着每一台冰冷的机器。
车间里一片狼藉,湿漉漉的幽蓝染液和呕吐物的污渍混杂在一起,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被毒雾灼伤了眼睛和呼吸道的几个工人,痛苦地蜷缩在角落,呻吟声断断续续。
周建国脸色铁青,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又受了伤的困兽,在办公室焦躁地踱步,烟灰缸里塞满了扭曲的烟蒂。
愤怒、恐惧、巨大的经济损失带来的肉痛,还有一丝对失控局面的茫然,在他心头交织冲撞。
阿昌的电话像催命符,一遍遍打来,咆哮着质问进度和损失赔偿。
“疯了!她就是个疯子!”周建国一拳狠狠砸在办公桌上,震得笔筒跳了起来。
他想起毒雾中梅小艳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几乎要将他刺穿的眼睛,一股寒意夹杂着暴戾的怒火直冲头顶。“必须让她滚蛋!立刻!马上!”
他抓起电话,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准备打给保卫科。
就在这时,门被“砰”地一声推开了。
梅小艳站在门口。
她换掉了那身被染液溅污的工装,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衫,脸色苍白,嘴唇紧抿,但眼神却异常平静,平静得像暴风雨过后的深海,只余下冰冷的死寂。
她的目光越过周建国,直直地落在他身后墙上那面“承包标兵”的锦旗上,带着一丝无声的嘲讽。
钱,绝对不能这样挣!
“你来干什么?”周建国放下电话,语气森冷,带着毫不掩饰的憎恶,“滚出去!你被开除了!”
小艳仿佛没听见他的咆哮。
她平静地走进来,反手轻轻带上了门,隔绝了外面车间隐约传来的呻吟和机器的余音。她的动作从容得不合时宜。
“我来拿回我的东西。”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冰珠子砸在地上,清晰无比。
周建国一愣:“什么?”
小艳不再看他,径直走到靠墙的那个旧铁皮文件柜前。这个柜子最底下那个带锁的抽屉,存放着一些她私人的、重要的物品。她弯下腰,从衬衫口袋里摸出一把小小的、黄铜色的钥匙。
周建国看着她开锁,拉开抽屉,心头掠过一丝莫名的不安。
他想阻止,但小艳身上那股决绝冰冷的气息让他一时竟僵在原地。
抽屉被拉开了。
里面东西不多,几本技术笔记,几张泛黄的奖状,还有一个用红绒布仔细包裹着的、小小的物件。
小艳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拿起那个红绒布包。
她的手指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
她一层层,极其缓慢地揭开那柔软却仿佛重逾千斤的绒布。
一抹温润的、带着岁月沉淀光泽的银白色,在昏暗的灯光下显露出来。
是那枚戒指。
金包银的指环,在抽屉的阴影里流转着内敛而复杂的光华。内圈那行“技术即尊严”的小字,此刻像一道无声的控诉,灼烧着周建国的眼睛。
这是他们的婚戒。
是当年在油污满地的车间里,周建国用报废的齿轮亲手焊的,笨拙,却曾寄托着最朴素的、用双手创造未来的信念。后来,为了赎回它,小艳典当了母亲留下的霞飞牌口红,更在债主步步紧逼时,咬牙将它熔了,裹上薄薄一层金,重新锻打成型,刻下这五个字。
它承载了太多——青春、汗水、卑微的骄傲、被践踏的尊严、以及无数次在贫穷和困顿中互相扶持的温度。
如今,这枚戒指躺在小艳掌心,冰凉刺骨。
周建国看着那枚戒指,看着小艳平静得可怕的眼神,一股邪火混杂着被彻底看穿的羞恼猛地窜起。
他几步冲上前,粗暴地伸手去抢:“这是我的钱熔的!还给我!”
小艳的手灵巧地一缩,避开了他。她抬起头,目光像两把冰冷的锥子,直刺周建国眼底:“你的钱?周建国,你还有脸提钱?这上面沾着的,是张芹的血!是外面那些工人的命!”
“少他妈跟我来这套!”周建国彻底被激怒,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他像一头红了眼的公牛,再次扑上来,“给我!”
这一次,小艳没有躲。
她任由周建国粗糙的大手抓住了她握着戒指的手腕。
他的力气很大,捏得她腕骨生疼。
然而,小艳的脸上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反而浮现出一丝近乎悲悯的、冰冷的笑意。
她不再看周建国,目光转向戒指,声音轻得像叹息,又重得像最后的判决:
“脏了的东西,洗是洗不干净的。”
话音未落,在周建国错愕的目光中,小艳猛地挣脱了他的钳制!她握紧戒指,没有丝毫犹豫,手臂划过一个决绝的弧线——
那枚承载着太多沉重过往的金包银戒指,被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掷向了办公室角落里——那个正烧得通红、用来给零件淬火的小型坩埚炉!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