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
清晨的天光是一种混沌的灰蓝色,呵气成霜。县城的年味儿还没完全透出来,倒是“梅记百货超市”门口那两串一千响的鞭炮碎屑,红得扎眼,铺了满地,像刚刚经历过一场热闹的战争。
可惜,战争并非发生在鞭炮声中,而是发生在鞭炮声之后。
梅小红穿着那件最厚实的藏蓝色棉袄,站在超市门口,手里拿着一串沉甸甸的黄铜钥匙。玻璃门擦得锃亮,能照出她眼下一圈淡淡的青黑,以及努力挺直的脊背。
门内,一排排崭新的货架整齐林立,上面分门别类地码放着日用百货、副食调料、甚至还有一小块生鲜区,水灵灵的白菜萝卜上还带着湿土。一切都符合她对这个“新起点”最完美的想象——干净、明亮、货品齐全、价格实惠。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郑重,将钥匙插进锁孔,用力一旋。
“噼里啪啦——” 不是鞭炮,是斜刺里突然响起的一挂更响、更密的鞭炮,几乎同时在她隔壁不远处的“利民杂货铺”门口炸响。硝烟味猛地弥漫开来,呛得人直咳嗽。
利民杂货铺的老板,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穿着簇新的皮夹克,正站在凳子上,亲手挂起一条巨大的横幅:“年终大促,全县最低!买贵包退!”
他朝着小红这边瞥了一眼,嘴角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弧度。
小红的心猛地往下一沉。这架势,来者不善。
果然,超市开门不到半小时,人流倒是涌进来不少,大多是来看新鲜的街坊邻居。
他们摸着光洁的货架,看着明码标价的标签,尤其是那些比市面价格低了近一成的粮油和日用品,发出啧啧的惊叹。
“哎呦,小红,这毛巾真这么便宜?” “这金龙鱼油,比供销社便宜五毛呢!” “老板娘,这价钱能一直这样不?”
小红脸上堆着笑,耐心地回答着,心里却渐渐升起一股不安。真正掏钱买东西的人,并不多。许多人只是转了一圈,问了价,又空着手出去了,眼神躲闪。
快中午的时候,这种不安变成了现实。给超市送货的县副食品公司的小货车,迟迟没来。小红打电话去问,那边支支吾吾,最后才说:“梅老板,真对不住啊,最近车都调度不过来了,您那边的货……得缓两天。”
紧接着,百货批发部、甚至本地送菜的老农,都打来电话,用各种理由推迟或者取消了今天的配送。
超市里原本堆得满满的货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空出了一块又一块。
尤其是最吸引人的低价粮油区和卫生纸区,几乎快要见底。来看热闹的人渐渐少了,剩下几个想买东西的顾客,看着空荡荡的货架,失望地摇摇头走了。
一种冰冷的预感,像窗外的寒气一样,丝丝缕缕地钻进小红的骨头缝里。
她站在逐渐冷清下来的超市中央,看着门口那“开业大吉”的红纸被风吹得卷起一角,感觉自己像个被抽空了气的塑料模特。
下午,情况愈发糟糕。几个原本说好要来上班的本地姑娘,只有两个怯生生地来了,另外几个托人带话,说家里不让来了。来的那两个也是心神不宁,不停地往门外张望。
“红姐,”一个叫小娟的姑娘趁没人的时候,蹭到小红身边,压低声音,都快哭出来了,“俺妈说……说你这店开不长,得罪人了……不让俺在这儿干,怕以后找不到别的活……”
小红的心彻底凉了半截。
黄昏时分,超市里已经没什么人了。灯光惨白地照着一排排半空的货架,显得格外冷清凄凉。小娟和另一个姑娘在角落里小声嘀咕着,不时害怕地看一眼门外。
就在这时,门口的光线一暗,走进来几个男人。
不是顾客,是斜对面开五金店的老赵、旁边开文具店的老李,还有几个面熟的小店主。他们没看货,也没看价签,直接走到收银台前。
老赵把手揣在棉袖筒里,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也是干巴巴的:“梅老板,生意不错啊。”
小红看着他们,没说话,手在柜台下悄悄握紧了。
“你说你,”老赵叹了口气,像是很惋惜,“在大百货公司干得好好的,领导当着,铁饭碗端着,多好。非跑出来自己折腾,还把价钱压这么低。你这让我们这些老邻居怎么活?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何必呢?”
老李在一旁帮腔,语气就冲多了:“就是!你这明摆着是砸大家的饭碗!县里做生意有县里的规矩!你一个新来的,不懂规矩,是要吃亏的!”
“规矩?”小红终于开口,声音因为一天的焦虑和寒冷而有些沙哑,却努力保持着镇定,“什么规矩?货真价实、薄利多销,就是我的规矩。”
“你的规矩?”老李嗤笑一声,“你的规矩就是让大家都没饭吃?我告诉你梅小红,识相的,赶紧把价钱提回去,要不然……”他后面的话没说完,但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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