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商业局的办公楼是五十年代的苏式建筑,廊柱高大,层高惊人,墙壁厚实得能隔绝大部分外面的声音,却也把内部陈腐的纸张、墨水、旧家具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体制气息牢牢锁住。阳光透过高大的、蒙尘的窗户,在磨得光滑的水磨石地板上投下斜斜的光柱,光柱里尘埃飞舞,像某种缓慢而无声的生命。
梅小红踩在光滑得能照出人影的地板上,脚步声被空旷的走廊吞噬。她被一个面无表情的年轻科员引着,走向走廊尽头的会议室。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熟悉的、令人下意识屏息凝神的威严感,这是她曾经工作环境的气息,如今却让她感到一种本能的排斥和紧绷。
她被带进一间小会议室。里面已经坐了几个人,烟雾缭绕。主位上的是孙局长,胖硕的身体塞在宽大的办公椅里,手指间夹着烟,正眯着眼听旁边的人说话,看到小红进来,只是抬了抬眼皮,鼻腔里若有似无地“嗯”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王丽坐在孙局长下手的位置,穿着时髦的枣红色羊毛衫,描画精致的眉毛挑着,看到小红,嘴角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
另外几个也是县里有头有脸的商户代表,多是中年男人,脸上带着惯常的、在权力面前收敛起来的精明。
小红拣了最靠门的位置坐下,感觉那几张脸孔上的目光像细针一样扎在她身上,带着审视、轻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她挺直背,把手放在膝盖上,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自若。
会议的主题是“规范春节期间市场秩序,维护公平竞争环境”。孙局长打着官腔,慢条斯理地讲着政策,强调要“防止恶性竞争”、“维护商户合法权益”、“保障市场稳定”。每一句话都像是冲着小红来的,但又冠冕堂皇,让你抓不住错处。
那几个商户代表轮流发言,无非是抱怨生意难做,成本上涨,暗示有人“不顾行业规矩”、“搅乱市场”。王丽没直接点名,但句句指向明确:“咱们县里做生意,向来讲究个和气生财,都有默契的。突然来个不懂规矩的,把价钱拉得那么低,这让老老实实本分经营的人怎么活?孙局,这事您可得管管,不然大家都没法过年了。”
所有的目光再一次若有似无地飘向小红。
孙局长呷了口茶,目光扫过小红,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宽容:“小红同志啊,你呢,以前也是体制内出来的,应该更懂规矩。市场经济嘛,不是让你胡来的。价格不是越低越好,要讲究个合理的利润空间嘛。你那个超市,动静搞得太大,影响很不好。今天叫你来,也是听听你的想法,希望你顾全大局,主动把价格调整到一个合理的水平。”
压力像实质般的水泥,从四面八方涌来,要将她浇筑在原地。小红的手指在膝盖上蜷缩起来,指甲掐进掌心。她知道,这就是最后的通牒。如果她点头,就意味着向这套潜规则低头,她的“梅记超市”将变得和“利民杂货铺”没有任何区别,失去她安身立命的根本。如果她拒绝,等待她的可能就是更直接的行政手段,甚至彻底关门。
她张了张嘴,感觉喉咙发干,那些准备好的、关于便民利民、关于市场选择的话,在这种固若金汤的氛围里,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就在会议室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小红脸上,等待她屈服或爆发的那一刻——
“咚咚。”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敲了两下。
没等里面回应,门就被推开了。李国庆站在门口,穿着一身笔挺的深色中山装,腋下夹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脸上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略带歉意的微笑。
“孙局,各位老板,不好意思,打扰一下。”他的声音平稳,带着一种机关里打磨出来的圆润,“刚接到省公司一个紧急电话,需要立刻跟梅小红同志核实一点关于上次联合采购的数据,涉及到后续的结算和指标分配,比较急。您看……”
他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入粘稠的油面,瞬间打破了屋内凝固的气氛。孙局长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显然对被打断有些不悦,但李国庆抬出了“省公司”、“指标分配”,这些词在体制内有着特殊的分量。王丽和其他商户代表也愣了一下,交换着疑惑的眼神。
孙局长沉吟了一下,胖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哦,国庆啊,什么事这么急?我们这正开会呢。”
“实在是省里催得紧,数据对不上,后续的补贴和优惠政策就卡住了,涉及到不少企业的利益。”李国庆说得滴水不漏,目光转向小红,语气公事公办,“梅小红同志,麻烦你出来一下,最多五分钟。”
小红的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她几乎能感觉到血液冲上脸颊。她不知道李国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这无疑是根突如其来的救命稻草。她立刻站起来,对着孙局长和其他人微微颔首:“孙局,各位,我先去一下。”
她跟着李国庆走出会议室,背后的目光像芒刺一样扎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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