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书龟的背甲撞在谷口的礁石上,发出“咚”的闷响,将我从浅眠中惊醒。白月初正蹲在龟首旁,用青铜刀刮着甲片上的青苔,刀刃与龟甲相碰的脆响,在雾谷里荡出层层回音,惊得雾中栖鸟扑棱棱飞起,翅尖扫过雾气的声音清晰可闻。
“这雾邪乎得很。”他头也不回地甩给我块帕子,“蘸点龟甲上的露水擦擦脸,能醒神。”帕子带着淡淡的腥甜,像是混了洛水的潮气与龟甲的清冽,擦过脸颊时,果然驱散了几分昏沉。我抬头望向谷中,迷雾如浓稠的牛乳,将石塔裹得只剩个模糊的轮廓,塔身上“兑卦”的符号若隐若现,像只半睁的眼,在雾里静静注视着我们。
时枢的光幕突然亮起,投射出一行字:“兑为泽,为说,为言。入谷者,先闻其声,再辨其语,后悟其心。”字迹刚散,雾中便飘来细碎的声响——像是有人在低泣,又像孩童在嬉笑,忽远忽近,织成张无形的网,兜头罩下。
“别跟着声音走。”白月初拽住我手腕,指腹按着我腕间的“生序之印”,“这雾会模仿人最在意的声音,当年我爷就是听着我奶的唤声差点栽进去。”他用刀鞘在龟甲上敲出三短一长的节奏,“跟着这声儿,错不了。”
我们踩着龟甲登岸,雾气立刻漫过脚踝,凉丝丝的,带着股草木腐烂的气息。石塔的轮廓在雾中渐渐清晰,塔身是青灰色的岩石砌成,每块石头上都布满细密的刻痕,凑近了才发现,竟是无数个“言”字的变体——有的像张口的人,有的像飘飞的语丝,有的则是蜷曲的气团,把“说话”的形态描摹得淋漓尽致。
“兑卦的要义,在‘言’。”时枢的声音带着回响,像是从塔内传来,“但言有真伪,语有虚实,听其声易,辨其心难。”
刚踏上第一级石阶,雾中突然响起个苍老的声音,带着临终的喘息:“阿月……水……”白月初的动作猛地顿住,握着刀的手青筋暴起。我认得这声音,是他爷爷的声线——去年冬里老人走的时候,最后念叨的就是这句话。
“爷?”他喉结滚了滚,声音发紧。我按住他按向刀柄的手,指尖划过“生序之印”,金光顺着石阶漫开,那声音突然变了调,像被揉皱的纸,“渴……快把刀给我……”
“假的。”我沉声道,金光在雾中凝出面水镜,镜里映出只灰毛小兽,正蹲在石阶缝里,喉咙里滚出模仿的声响,“是‘声兽’,专学人声骗猎物。你爷走的时候,你端着水凑在他跟前,他最后摸了摸你头,说‘好孩子’,不是这话。”
白月初的肩膀颤了颤,突然抬手抹了把脸,刀刃在石上重重一磕,三短一长的节奏震得雾气翻涌:“知道了。”他的声音有点哑,却比刚才稳了些,“我爷最疼我,才不会抢我的刀。”
声兽被震得尖啸一声,化作道灰影窜进雾里。石阶上的刻痕突然亮起,显露出一行字:“言者心之声,然声可仿,心难摹。”
往上走,雾气更浓,声响也越发繁杂。有妇人唤儿的急切,有书生论道的激昂,有商人讨价的圆滑,甚至还有我们昨日在洛水滩涂说过的话,被拆得支离破碎,混在其中循环往复。白月初的刀敲得越来越急,三短一长的节奏像根定海神针,把那些杂乱的声响挡在三尺之外。
到了第三层塔门,雾气突然散开,露出块嵌在墙里的青铜镜。镜中没有我们的影,反倒映出片熟悉的场景——正是昨日龟甲滩上,我对着石龟腹甲说话的样子。只是镜里的“我”,嘴角噙着抹算计的笑,说的话与我当日所言一字不差,语气里的真诚却换成了敷衍。
“这是‘言影’。”时枢的声音带着凝重,“它会照出你说过的话,却故意漏掉当时的心跳、呼吸,还有没说出口的半截话。就像你昨日说‘我懂了’,其实紧跟着叹了口气,眼里还有疑惑,这些它都没照出来。”
我凑近铜镜,果然在镜中“我”的眼底看到了冷光。而真实的记忆里,我说完那句话时,指尖正无意识摩挲着时枢,因为突然想起伏羲“知人”的教诲,心里又惊又愧——这些细节,镜中一概没有。
“所以兑卦要我们辨的,不是话的对错,是话背后的‘余温’。”白月初突然开口,刀鞘指着镜中“我”的嘴角,“你看,它学不会你说话时抿嘴的小动作,那是你拿不定主意时的习惯。”
铜镜突然泛起涟漪,镜中场景换成了白月初。他对着声兽模仿他爷爷的声音时,镜里的“他”眼里只有惊慌,却没有他攥紧刀鞘时指节发白的细节——那是他怕自己信了假话的紧张。
“言由心生,心随境变。”青铜镜上的刻痕亮起,组成一行新字,“声线可摹,肌理难仿;字句可抄,气血难描。”
我们穿过镜门,塔内豁然开朗。第四层没有雾,却挂满了风铃,每个铃舌都是块小青铜片,上面刻着不同的字。风从塔顶灌进来,铃舌相撞,发出的却不是铃响,而是各式各样的人声:有承诺时的铿锵,有谎言时的发虚,有玩笑时的轻快,有诀别时的哽咽。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