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的风裹着碎雪,打在跟脉苗的枝桠上簌簌响,那些连接着天涯的红绳被冻得发硬,却仍牢牢缠着极北的冰纹布、西陲的沙枣叶、东海的贝壳片、南疆的红土撮,像无数双不肯松开的手。阿恒裹紧了西陲捎来的羊皮袄,看小孙子举着木牌在枝下蹦跳,牌上的“连”字结了层薄霜,孩子用冻得通红的小手一遍遍呵气,要把霜气焐化,嘴里喊着“不能让远脉冻着”。
九岁的孩子鼻尖挂着冰碴,棉鞋踩在结霜的地上咯吱响,却执意要往每个红绳结上系片续脉花的干瓣。“爹说干瓣里藏着夏天的暖,”他踮脚往最高的绳结上够,棉裤的膝盖处磨出了洞,露出里面打着补丁的绒裤,“系上它,远地方的人摸着绳,就知道咱还记着他们。”阿恒扶住孩子摇晃的身子,指尖触到他掌心的冻疮,像颗颗发红的小豆子——那是昨夜帮着整理暖痕布时冻的,却瞒着不说,只说“这点冻算啥,极北的小朋友比我冻得狠”。
传牌石座上的“续痕盒”被雪盖了层白,盒旁新立了块木牌,是儿子从南疆带回的,牌上刻着“人间”二字,笔画里嵌着极北的冰屑、西陲的沙粒、东海的贝壳粉、南疆的红土,最深处还嵌着根细如发丝的银线,是用漫星树的老枝抽的,在雪光里泛着淡蓝。“山民们说这牌要立在传牌边,”儿子往牌底培了把青阳镇的黑土,“说‘人间’二字能接住所有地方的暖,让远脉连起来时,脚踩着的都是踏实的土。”
木牌刚立稳,跟脉苗的所有枝桠突然往中间聚,像在向新牌鞠躬。根须在土里“咕咚”响,阿恒趴在雪地上听,听见极北的冰融水顺着根须淌来了,西陲的沙枣核在根须间发芽了,东海的贝壳屑粘在根须上发光了,南疆的红土裹着根须在雪里开出了花。他突然想起五十年前,脉星也是这样趴在归恒树下听根须的声,老人说“听见这声,就知道树没睡,暖没走”,那时他只觉得雪地里的老人像个孩子,现在才明白,那是在听岁月的心跳,听人间的暖在土里呼吸。
打谷场的草棚下,阿安女儿领着孩子们用跟脉苗的新枝编“人间毯”。这毯要织得像大地的皮肤,极北的冰纹线织出河流,西陲的沙枣纤维织出田野,东海的贝壳丝织出湖泊,南疆的红土纱织出山脉,最边缘用漫星树的絮织出圈花边,说“这是人间的边,暖痕走到哪,边就往哪扩”。
“织到最后要留道缝,”三十六岁的她往缝里塞了把跟脉苗的新籽,鬓角的白丝上沾着雪,像落了层霜,“让风雪从缝里过,把各地的故事都织进毯里,毯就活了,成了能裹住人间的暖。”最小的南疆娃突然指着山脉的纹路喊:“姐姐你看!土在动!”果然,红土纱织的山脉在轻轻起伏,像在往缝里凑,要给新籽盖层被。
西陲的商队在小雪这天顶着风雪抵达,老妪的孙子牵着骆驼往传牌走,骆驼背上的麻袋结了层冰,里面装着沙枣木刻的小暖脉牌,每个牌上都刻着个“连”字,牌尾缠着根红绳,绳上系着片暖脉树的叶,叶上的齿痕是阿恒年轻时咬的。“阿恒叔,这是奶奶临终前刻的,”年轻人解开麻袋时,睫毛上的冰碴簌簌往下掉,“她说要让这些牌跟着商队走,走到哪,就把青阳镇的暖连到哪,让远地方的人知道,他们不是孤零零的。”
木牌刚摆在传牌旁,跟脉苗的西陲枝突然往下垂,枝梢的沙枣核串轻轻敲着牌面,发出“笃笃”的响,像老妪在说“好孩子,去吧”。传牌的光顺着核串往牌里钻,牌上的“连”字突然发亮,光里浮着个模糊的影:老妪坐在沙枣树下,往木牌上缠红绳,年轻时的阿恒蹲在旁边帮忙,说“要缠够三圈才结实”,老人笑他“傻话,心连着,一圈就够”。
傍晚的雪越下越大,暖脉树的枝桠上积了层白,跟脉苗的红绳在雪光里像无数条跳动的血线。阿恒坐在竹椅上,看儿子往“人间毯”的缝里填东西:极北孩子画的冰原图、西陲青年编的沙枣筐、东海渔民捡的贝壳、南疆山民捏的红土娃娃,最后放进小孙子新刻的木牌,牌上的“暖”字刻得歪歪扭扭,却在雪光里闪着亮。
“这叫‘接脉礼’,”儿子把毯缝轻轻拢起,雪落在缝上,瞬间化成了水,“每样东西都带着地方的气,凑在一起,就成了人间的暖,远脉接到这暖,就不会冻着了。”他往毯边系了根极北的冰纹绳,绳尾缠着片西陲的沙枣叶,“这样极北的冷就认了西陲的甜,往后连起来时,冰会化,沙会软,人间就都是温的。”
小孙子突然抱着块红陶片冲进雪地里,陶片上的“人”字是他用冻裂的手指刻的,刻痕里还沾着血珠。“我也要接脉!”孩子把陶片往毯缝里塞,血珠落在雪上,开出朵小小的红,“娘说血是热的,能焐热最冷的远脉。”阿恒看着那朵血花,突然想起自己年轻时在极北救孩子,手被冰碴划得流血,血滴在暖脉牌上,牌竟烫得像团火,脉星说“那是你的心在跟远脉打招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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