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敬之坐在督军府二楼的办公室里,指尖捏着的铜制电话听筒,听筒那头传来带着股轻飘飘的敷衍的声音。
“司令,您就别为难属下了。”是新编第一团团长赵承业的声音,隔着电流还能听出几分志得意满,“我和百灵真的是自由恋爱,她知书达理,懂我心里的抱负,不像家里那个……”。
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家里那个穿青布大袄,大裆裤的乡下女人怎么比的上穿旗袍,脚踩高跟鞋,还很懂我的新时代女性。
“自由恋爱?”常敬之的声音压得极低,喉结滚动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赵承业,你忘了三年前在固原,你老娘病重,是你媳妇背着人走了二十里山路去请郎中?忘了当年你家里吃不上饭的时候,她把娘家陪嫁的银镯子当了,换了半袋糜子给你们家煮粥?人至少不能忘本吧!”
听筒那头沉默了片刻,随即响起一阵干笑:“司令,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不一样了,咱们占了甘肃,您给我升了团长,身边总不能跟着个土得掉渣的乡下妇人吧?百灵她真的懂我。”
这番话像一把钝刀子,慢慢割在常敬之心上。他没再往下说,只重重扣下听筒,那声“咔嗒”在空荡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窗外的老柳树叶子被晒得蔫蔫的,风一吹,落下几片枯黄的碎影,落在办公桌的玻璃台板上。
常敬之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子里嗡嗡作响。他的思绪回到了十年前,那时候自己刚率部拿下临近几县,成为当时地面上数一数二的人物,正可谓风光无限。
那时那片地界上的士绅凑在一起,说他身边只有一位原配夫人,既不懂应酬,也撑不起场面,劝他再纳一房。
他起初是拒绝的,可架不住众人撺掇,又瞧着县里刘家的女儿刘婉娘生得标致,还接受过新式教育,便松了口。
迎亲那天,他骑着高头大马,身后跟着吹吹打打的队伍,穿过县城的黄土路时,街上的人都在喝彩。
他那时只觉得脸上有光,却也把远在老正辛勤的操持着家务,在看顾自己六岁的儿子发妻抛到脑后了。他那时候的心思都被美人、金钱、权势和传宗接代扩大枝叶填满了。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走的这一步,竟成了手底下人的“榜样”。
自打四年前金城陆军军官学校和讲武堂办起来,一批批军官经过培训,考核,肩章上的星花多了,官阶高了,心也跟着飘了。
先是第一师的师长长娶了本地有名士绅的女儿,接着是炮兵团的团长跟绸缎庄老板的千金定了亲,到后来,连刚升为排长的年轻后生,都敢跟老家的媳妇提离婚。
今天一上午,督军府的门就没清静过。三个穿着青布大靓袄、裤脚还沾着泥土的妇人,在门房里哭哭啼啼,手里攥着皱巴巴的书信,说是要找“常司令”评理。
为首的是赵承业的媳妇王桂兰,她头发枯黄,脸上刻着风吹日晒的痕迹,手里紧紧抱着一个布包,里面是赵承业当年给她写的家书,字都是歪歪扭扭,却满是情意:“桂兰,等我立了功,就接你和娃来金城,让你们过好日子。”
常敬之让人把她们领到偏厅,听着王桂兰哽咽着说,赵承业上个月寄了封信,说要跟她“断了关系”,还说往后家里的事不用她管。
“司令,我知道我没文化,配不上现在的他,可我跟他过了八年,他生病的时候我端屎端尿,他打仗受伤我整夜守着,他怎么能说变心就变心啊?”
王桂兰的哭声像针一样扎在常敬之心上。他想起自己的发妻,现在那个既会骑马打仗的,又能操持家务的女子。以及整天抱着小女儿出席各种聚会的的妾室。以及自从自己纳妾后,若影若离的儿子。
“报应啊。”常敬之喃喃自语,伸手摸了摸鬓角的白发。他年轻时总觉得,男人成了大事,三妻四妾是天经地义,可如今看着手底下这群人,看着那些被抛弃的发妻,他才明白,有些错一旦犯了,这伤痕就会风刮不走,雨冲不掉,只会慢慢变成一道道难以愈合的伤疤。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副官进来递了份文件,见常敬之脸色不好,犹豫着说:“司令,下午还要去军官学校视察,您要不要先歇会儿?”
常敬之睁开眼,指了指桌上的诉状,声音沙哑:“把这些都收起来吧。还有,告诉赵承业,让他给我滚回督军府来,我倒要听听,他那‘自由恋爱’,到底是怎么个自由法。”,“我当年那是纳妾,也没有抛妻弃子重娶。”。
副官应了声,转身要走,又被常敬之叫住。“还有,”他顿了顿,眼神复杂地望向窗外,“让人给那几位妇人安排住处,让夫人(常恒母亲)去做做她们的思想工作,给她们些生活费,别让她们在这里再受委屈了。”
副官走后,办公室又恢复了安静。常敬之拿起桌上的一份报纸,头版头条印着林锡光准备在甘肃“推行一夫一妻制,革除旧俗”的标题,墨迹还新鲜,可落在他眼里,却显得有点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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