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头死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裹挟着辽江开冰的寒意和那晚的血腥气,迅速传遍了靠山屯的每一个角落。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喊,屯子陷入了一种更深沉、更压抑的静默里。男人们蹲在墙根下,闷头抽着旱烟,烟雾缭绕,却化不开眉宇间的凝重与悲戚。女人们则红着眼圈,默默地翻找出家里最干净的白布,准备孝衫。
他是为了救大家死的。为了给陈岁安修补大门争取那关键的十几秒,这个平日里跟在队伍后面、话不多、甚至有些胆小的老护林员,挥舞着砍柴斧,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年迈孤狼,义无反顾地冲进了嗜血的狼群。他的牺牲,为屯谷仓内的幸存者换来了喘息之机,等来了墨染的觉醒,最终撑到了邪法被破、暴风雪停息。
他的尸体,是在雪化之后才找到的。就在17号农场那扇破碎的大门外,那片被鲜血和狼爪践踏得一片狼藉的雪地上。他静静地躺在那里,身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新雪,面容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只是那身破旧的棉袄早已被撕烂,身下的雪地被染成了深深的、无法褪去的褐红色。
屯子里能主事的老人们聚在一起,烟袋锅子明灭不定。
“老马头……是咱屯子的恩人。”
“没他,咱们这些人,怕是都得交代在仓里。”
“得发送,得风风光光地发送!”
没有异议。尽管屯子刚刚经历大难,家家户户都损失惨重,但没有人在这件事上吝啬。出木料的出木料,出人力的出人力,女人们赶制孝衫孝帽,会木工手艺的连夜赶制棺材。那口棺材,用了屯子里能找到的最好的松木,厚重,结实,就像老马头沉默寡言的一生。
葬礼定在三天后。那天,天色灰蒙蒙的,如同人们的心情。没有请鼓乐班子,但全屯子的人,只要能走动的,都来了。人们臂缠白布,头戴孝帽,默默地跟在棺木后面,形成了一条长长的、沉默的送葬队伍。
王铁柱和陈岁安等几个年轻力壮的后生,亲自为老马头抬棺。棺材很沉,但他们每一步都走得极其稳健,仿佛生怕惊扰了棺中安眠的老人。曹青山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走在队伍最前面,手里没有罗盘,没有烟袋,只有一脸肃穆。他那只独眼望着前方蜿蜒的山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按照老马头生前偶尔提起过的意愿,将他安葬在了屯子后山一处向阳的山坡上。那里,可以俯瞰整个靠山屯,可以看到他守护了大半辈子的林场,可以看到辽江那个巨大的拐弯。
坟坑早已挖好,深而规整。棺木缓缓放入,黄土一锹一锹地覆盖上去,落在棺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没有人号啕大哭,只有压抑的、低低的啜泣声在风中飘散。白栖萤搂着已经恢复小狗形态、但眼神明显成熟了许多的墨染,眼泪无声地滑落。陈岁安看着那逐渐被泥土掩埋的棺材,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夜晚,老马头决然冲出破口的瘦小背影,拳头紧紧握起。
曹青山最后走上前,没有念经,没有超度,只是对着新垒起的坟头,深深鞠了三个躬。他挺直腰板,独眼扫过面前所有悲戚的面孔,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力量:
“老马兄弟,走好!你护住了屯子,屯子……记着你的恩情!往后,你就在这看着,看着咱们靠山屯,怎么在这片山场上,重新立起来!”
纸钱被点燃,在微风中翻飞,像一群灰色的蝴蝶,带着生者的哀思与敬意,飘向灰蒙蒙的天空。
葬礼结束了,人们默默地下山。那座新坟孤零零地立在向阳坡上,坟前没有立碑——屯里人商量好了,要给他寻一块最好的青石,刻上他最该有的名分:“护屯义士马公之墓”。
老马头,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连同他生命最后时刻迸发出的英勇与决绝,深深地刻进了每一个靠山屯幸存者的心里。他就像这长白山里一块沉默的青石,平时不起眼,却在山洪来袭时,用自己的粉身碎骨,为身后的人挡住了致命的冲击。
青山依旧,埋下了忠骨。而活着的人,带着伤痛与记忆,还要继续在这片充满未知与挑战的土地上,艰难地走下去。
七天后……
长白山腹地的老林子,越往深处走,越是能感受到一种与世隔绝的、沉甸甸的寂静。这里的树木不像外围那般生机勃勃,反而枝干扭曲,树皮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暗灰色,厚厚的苔藓如同溃烂的疮疤,覆盖着一切。光线被层层叠叠的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即使是在晌午,林子里也昏暗得如同黄昏。
靠山屯的集体墓地,就坐落在这片老林子深处一片尤为特殊的区域。老辈人管这里叫“养尸地”。地势低洼,像个天然的锅底,四周高耸的山梁将阳光挡得严严实实,终年弥漫着一股化不开的阴冷湿气。脚下的泥土永远是黑黢黢、黏糊糊的,踩上去软绵绵的,没什么声响,仿佛下面不是实地,而是某种巨大生物的腹腔。空气里飘散着腐叶和湿土混合的沉闷气息,偶尔还能闻到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甜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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