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瞧见了小斑那副懒散模样。
他挠挠后脑勺，凑近了点，压低声音。
“咋了？跟铁山哥……闹别扭了？俺可听屯里那些碎嘴子放闲屁了！他娘的，回头俺挨个收拾！”
他挥了挥拳头，一脸狠相。
张卫国摇摇头，没说话。
他走到院子角落那堆练枪用的空弹壳旁——那是他以前为了练“甩腕子”、“听风辨位”，对着树枝头、惊飞的鸟雀空枪比划留下的。
如今，这堆弹壳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他蹲下身，捡起一枚弹壳，吹了吹灰。
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微微一颤。
他把那枚铜钱小心翼翼地放在弹壳堆的最顶端，弹孔朝天。
然后站起身，走到墙角，抄起那杆五六半。
枪入手，那股熟悉的沉重感回来了，带着木托的温润和钢铁的冰冷。
他熟练地卸下弹夹——空的。
他拉开枪栓，哗啦一声脆响，枪膛也是空的。
他没有装弹，只是端着这杆空枪，走到院子中央。
深吸一口气，努力摒除杂念。
他闭上眼，想象着老杆子佝偻的身影，想象着那条无形的“心线”。
风拂过院角的榆树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他凝神捕捉着那声音的方向、强弱。
手腕极其轻微、迅捷地一抖一甩！
动作依稀还在，但感觉……不对！
那股子人枪合一、心意随转的流畅感，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手腕甩出去，空落落的，像打在棉花上。
他猛地睁开眼，额头已见了薄汗。
“操！”
张卫国低骂一声，狠狠一拳砸在自己酸麻发僵的右臂上！
骨头缝里都透着一种力不从心的滞涩。
热炕头抽走的，难道真是那点支撑枪法的“筋”？
他烦躁地把枪甩回肩上，力道没控制好，枪托重重撞在锁骨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一抬头，正对上徐若琴从灶房窗户里看出来的担忧目光。
他勉强咧咧嘴，摆摆手示意没事，心里却像塞了一团乱麻。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张卫国从地里回来，扛着锄头刚走到自家院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哭声，是娜塔莎！
那哭声断断续续，夹杂着俄语的哽咽，充满了委屈和伤心。
他心里一紧，赶紧推门进去。
只见娜塔莎蹲在灶房门口，金发凌乱，肩膀耸动。
徐若琴正蹲在她旁边，一手揽着她的肩膀，一手拿着块手帕给她擦眼泪，低声劝慰着。
院角，小斑警觉地抬起了头，幽蓝的虎目盯着这边。
“咋回事？”张卫国放下锄头，快步走过去。
徐若琴抬起头，眼圈也有点红，她朝新房工地的方向努了努嘴，声音带着气。
“还能咋回事！铁山哥……他……”
正说着，张铁山扛着一根新刨好的房梁木料，大步流星地从院外走进来，满脸满身的汗水和泥灰。
他一眼看见蹲在地上哭的娜塔莎，脚步一顿，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不耐烦地吼道。
“又嚎啥！一天到晚没个消停！赶紧起来，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他这一嗓子，像点了炮仗。
娜塔莎猛地抬起头，蓝眼睛里蓄满了泪水，用生硬的汉语哭喊。
“你！你坏！药！不喝！我……我担心！”
她指着张铁山，又指了指新房角落方向那包落满灰的草药，哭得更大声了。
“喝个屁！”
张铁山把肩上的木料“哐当”一声扔在地上，尘土飞扬。
他几步跨过来，指着娜塔莎的鼻子，黑脸涨得发紫，脖子上青筋暴跳。
“老子死不了！轮不着你们娘们儿家家的天天哭丧！那破药！喝它管个球用！虎骨酒？上哪儿弄？啊？你让老子去啃卫国院里那老虎的骨头？！”
他吼声震得屋檐下的冰溜子都簌簌发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娜塔莎脸上。
“铁山！”
张卫国厉声喝止，一步挡在娜塔莎身前。
张铁山却像头彻底被激怒的困兽，一把搡开张卫国，赤红的眼睛死死瞪着他，胸膛剧烈起伏，喘着粗气吼道。
“还有你！张卫国！显你能耐是吧？显你有本事是吧？非把老子拖到县里去丢那个大人！现在全屯都知道老子是个‘不行’的废人！你满意了？！你那破本子呢？再掏出来啊！去给老子换根虎骨头来啊！”
他吼得声嘶力竭，最后几乎破了音，带着一种绝望的悲愤。
吼完了，他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猛地转过身，肩膀垮塌下来，拖着沉重的步子，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院门，消失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只留下地上那根孤零零的房梁木料。
院子里死一般寂静。
娜塔莎的哭声变成了压抑的抽噎。
徐若琴扶着她，脸色发白。
小斑不知何时站了起来，巨大的身躯堵在院门口，湛蓝的虎目望着张铁山消失的方向，喉咙里发出一声极低沉的、近乎呜咽的呼噜。
小白不安地绕着它的腿打转。
张卫国站在原地，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大哥那绝望的嘶吼像烙铁烫在他心上。
他缓缓抬起手，摸向怀里那本冰冷的绿皮证件。
虎骨……虎骨……
他的目光，越过院门口小斑庞大的身影，落向远处黑龙山在暮霭中沉默而庞大的轮廓。
山林的影子，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屯子里的日头爬上东山坡，懒洋洋地照着张卫国家新糊的窗户纸。
灶房烟囱刚冒起青烟，徐若琴扶着门框，又是一阵干呕，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
张卫国撂下舀水的葫芦瓢，大手笨拙地拍她后背。
“还这么邪乎？今儿去白城，指定给你捎点压吐的稀罕物！”
正说着，院门“咣当”一声被撞开。
张铁山风风火火闯进来，黝黑的脸膛笑得放光，手里捏着张信纸直抖：
“卫国！信！给爷爷的信寄出去了！告诉他老张家要添丁进口啦！娜塔莎还说，等娃落地，她娘家那头指不定也能……”
他猛地顿住，瞅见徐若琴煞白的脸，嗓门立刻低了八度，“哟，弟妹，还不得劲儿呢？”
徐若琴勉强笑笑，摆摆手进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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