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车轮溅起的泥水,污浊不堪,糊在车窗上,像一道哭花的泪痕,让扬州城本就阴郁的街景,更添几分肮脏与压抑。
车厢内,气氛压抑得近乎凝固。
袁天罡如一尊亘古不变的铁塔,眼观鼻,鼻观心,气息沉稳如渊,仿佛方才在大明寺内经历的一切,都未曾在他心湖中留下一丝波澜。
安月瑶则完全不同。
她靠在软垫上,覆着轻纱的脸颊转向窗外,看着那飞速倒退的模糊街景,一双清冷的凤眸中,却是一片失焦的迷茫。她脑海里,反复回荡着沈天君最后那句诛心之问。
“这位明世隐老先生,现在……何处安歇啊?”
那不是疑问,是审判,是宣判!
是当着一头隐忍了数十年的绝世枭雄的面,亲手敲响了他的丧钟,更将他最后的尊严与体面,踩在脚下,碾得粉碎!
安月瑶自诩智计过人,平生所见,无论是朝堂上的衮衮诸公,还是江湖里的英雄豪杰,在她眼中,不过是或可为裙下之臣,或可为笼中之鸟。可今日,她才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作“不寒而栗”,什么叫作……望而生畏。
这个男人,他的心,究竟是用什么做的?是千年寒铁,还是无间地狱的业火?
马车在悦来客栈后门停稳,三人默然无声地回到院中。
沈天君径直走到石桌旁坐下,随手为自己斟了一杯早已凉透的隔夜茶,一饮而尽。
冰冷苦涩的茶水滑入喉咙,穿过胸膛,那股刺骨的寒意,似乎才将他身上那股从大明寺带回来的,与檀香混合的森然杀意冲淡了几分,也让他的眼神,变得愈发深邃冷静。
“袁天罡。”
他放下茶杯,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
“喏。”袁天罡躬身应道。
“去吧。”沈天君没有多余的废话,只吐出两个字。
袁天罡再次躬身,没有问去哪里,也没有问去做什么,仿佛一切早已了然于胸。他转身便走,身影几个闪烁,便如鬼魅般消失在了院墙之外。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沓。
院子里,只剩下沈天君和安月瑶两人。
夜风渐起,吹得庭院中的那棵老槐树沙沙作响,如同无数冤魂在低语。
安月瑶终于无法再忍受这种沉默的煎熬,她莲步轻移,走到沈天君的对面坐下,一双美目穿透轻纱,死死地盯着他那张平静得有些过分的脸。
她刚要开口,却听沈天君淡然的声音先一步响起。
“公主殿下是想问,我让袁天罡……去放了明锦珊?”
安月瑶心头猛地一跳,准备好的说辞全部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满心的骇然。他……竟连自己想问什么都一清二楚?
她艰难地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是。”
沈天君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抬起眼,看了她一眼,反问道:“公主殿下觉得,我今日去大明寺,演了这么一出敲山震虎的戏,仅仅是为了出一口气么?”
安月瑶心头剧震。
她冰雪聪明,无数线索在脑中飞速串联、碰撞、重组,一个大胆到让她自己都感到心惊肉跳的猜测,猛地浮上心头!
“你是想……让明家,自己斗起来?”
“不。”沈天君摇了摇头,纠正了她的说法。
他伸出食指,在冰凉的石桌上,沾着茶水,先画了一个代表明家大房的圈,又在旁边画了一个代表二房的圈。然后,他用手指,将大房的圈,抹去了一半。
“我不是让他们斗起来。”他看着安月瑶,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我是给那个已经快要被彻底抹去的圈……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安月瑶彻底怔住了。
活下去的机会?
他把明家搅得天翻地覆,当众打断了明锦珊的手脚,亲手杀了大房的智囊苏辙,更是将明家老祖的脸皮都撕下来踩在脚下,现在却说,是给他们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这是何等的荒谬!何等的讽刺!
沈天君看着她满是困惑与惊骇的眼神,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看得安月瑶心头发寒。
“公主殿下,你觉得现在的明家大房,是什么光景?”
不等安月瑶回答,他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平淡,却字字诛心。
“明锦珊‘死’了,苏辙也死了。一个被誉为‘麒麟儿’的继承人,一个运筹帷幄的左膀右臂,都没了。你说明家二房那个隐忍多年的明清微,他会做什么?”
安月瑶的呼吸猛地一滞。
她瞬间明白了,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清洗!一场血腥的……大清洗!”
“没错。”沈天君打了个响指,那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明清微不是蠢货,他隐忍多年,如今大房自断臂膀,他若是不趁此机会,将大房的势力连根拔起,彻底掌控明家,那他就不是明清微了。”
他顿了顿,端起茶壶,为安月瑶面前空着的茶杯续上水,滚烫的茶水冒着白气,与他冰冷的话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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