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塘码头,船坞。
正午的太阳像一个巨大的、烧红的铁锅,倒扣在香江上空,将整个世界都炙烤得滋滋作响。空气里,柴油的腥臭、铁锈的甜腥和海水那股咸湿的腐味,拧成一股绳,粗暴地钻进每一个人的鼻腔,让人胸口发闷。
江盛雄站在船坞入口,高大的身影在毒辣的阳光下,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他没有进去,只是靠在一根生了锈的铁柱上,点燃了一根烟。他的目光,穿过那些正在吊装的巨大集装箱,越过那些赤裸着上身、皮肤被晒成古铜色的苦力,精准地锁定在船坞最角落的位置。
那里,一个巨大的船底螺旋桨,像一头搁浅的钢铁巨兽,被固定在支架上。一个佝偻的身影,正半蹲在巨兽的阴影里,手里拿着一把嗡嗡作响的砂轮机,费力地打磨着上面附着的、如同岩石般坚硬的蚝壳。
火星四溅,噪音刺耳。
那个人,正是廖忠。
江盛雄就这么站着,一根烟接着一根烟地抽,脚下很快就积了一小撮烟头。他看着廖忠机械地、麻木地重复着手里的动作,看着他被汗水浸透的蓝色工装紧紧贴在消瘦的后背上,勾勒出嶙峋的骨架。那条曾经为他挡过刀,后来又在狱中被人打跛的腿,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弯曲着,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江盛雄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那股酸涩,像一万只蚂蚁在啃噬他的心脏,又痒又痛,却无处可挠。
这就是他江盛雄的兄弟。替他顶罪,为他坐牢,出狱后,却落得如此境地。而他自己,却在城寨里苟且偷生,直到女儿带着他挣钱。
一股难以言喻的愧疚与怒火,在他胸中翻腾。
“呜——”
午休的哨声,尖锐地划破了船坞的嘈杂。
廖忠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关掉手里的砂轮机,整个人晃了一下,扶着冰冷的螺旋桨叶片才勉强站稳。他捶了捶那条僵硬的跛腿,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一瘸一拐地走向不远处的工棚。
工棚里,工友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打开了各自的饭盒,白饭、咸鱼、青菜,简单却热气腾腾。廖忠没有饭盒,他只是走到一个水龙头前,拧开,用手捧着喝了几口带着铁锈味的自来水。然后,他从肮脏的工装口袋里,摸出一个用报纸包着的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报纸,里面是一个冷硬的白面包。面包已经有些发黄,显然是隔夜的。
廖忠就这么蹲在工棚的阴影里,一口面包,一口自来水,面无表情地啃着。他的眼神浑浊,空洞,像一潭死水,看不到半点波澜。他就像一棵被台风彻底摧残过的老树,枝干扭曲,满身伤痕,只剩下最顽固的根还扎在泥土里,苟延残喘。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他头顶那片狭小的阳光。
廖忠的动作停住了。他抬起头,眯着被汗水和阳光刺痛的眼睛,当他看清来人的脸时,整个人都僵住了。手里的半个面包,“啪嗒”一声,掉在了满是油污的地上。
“雄……雄哥?”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充满了不敢相信的错愕。
江盛雄没有说话。他弯下腰,捡起那个沾满了灰尘和油污的面包,用手拍了拍,然后,当着廖忠的面,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又干又硬,难以下咽。
他咀嚼着,就像在咀嚼这些年来,兄弟所受的苦。
“跟我走。”江盛雄把剩下的面包塞回廖忠手里,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
廖忠还愣在原地,像个木偶。
“我讲,跟我走!”江盛雄加重了语气,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你不是干这个的人!”
廖忠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浑浊的眼睛里,终于泛起了一丝水光。他看着江盛雄,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江盛雄没有再给他反应的时间,拉着他,穿过那些工友们惊诧的目光,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船坞。
……
敬业街,废弃的五金厂。
当廖忠一瘸一拐地走进这个空旷、破败的厂房时,他彻底懵了。
“雄哥,这里…… 你租下来了?”
“不是租。” 江盛雄将肩上那个沉甸甸的帆布袋,重重地放在地上,发出 “咚” 的一声闷响,“是买。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新地盘。”
他拉开帆布袋的拉链,那红彤彤的、一沓沓崭新的“红杉鱼”,晃得廖忠眼睛都花了。
“雄哥,你…… 你打劫银行了?”廖忠结结巴巴地问道,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堆在一起。
“我女儿赚的。” 江盛雄的脸上,浮现出一抹难以抑制的自豪,“正当生意。”
他从钱堆里,抽出厚厚的一沓,估摸着有一百张,也就是一万块。他将这沓钱,塞进廖忠的手里。
“阿忠,”江盛雄的眼神,前所未有的严肃,“我江盛雄对不起你。这些年,辛苦你了。”
廖忠拿着那沓滚烫的钞票,感觉比烧红的铁块还要烫手。他想把钱推回去,手却抖得不听使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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