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还没亮透,徙置区特有的、混杂着煤油、饭菜和公共厕所味道的空气,就已经钻进了廖忠的鼻腔。
但今天,这股味道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窒息。
他睁开眼,看见妻子阿玲已经悄悄起床,正在厨房里忙碌。那小小的、昏暗的空间里,传来 “滋啦” 一声,是煎鸡蛋的香气。这股香气,在他们家,已经久违到像是一个遥远的梦。
廖忠坐起身,身上那股因为常年劳累而积攒的酸痛,仿佛一夜之间消失无踪。他穿上昨天那件新买的白衬衫,虽然只是最便宜的 “的确凉”,但在他身上,却好似将军的铠甲。
“醒了?” 阿玲端着一个搪瓷碗走出来,碗里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下面是几条碧绿的菜心,盖在热气腾腾的白米饭上,“吃完早餐再走。”
她的声音依旧很轻,但那份深入骨髓的怯懦与不安,已经被一种踏实的暖意所取代。
里屋的门帘掀开,廖家宝穿着昨天新买的衬衫短裤,揉着眼睛走了出来。他看到父亲,不再是低头躲闪,而是脆生生地叫了一声:“老豆,去上班啊?”
“系啊。” 廖忠笑着摸了摸儿子的头。
他坐在那张摇摇晃晃的小饭桌前,一口一口,将那碗对他而言奢侈得过分的 “爱心早餐” 吃得干干净净。每一粒米,都像是注入他身体的能量,让他那根挺直了的腰杆,又硬朗了几分。
“我走了。” 他站起身,阿玲已经将一个饭盒用布包好,递了过来。
“中午热一热再吃。”
廖忠接过那沉甸甸的饭盒,点了点头,转身拉开铁闸门。
门外,隔壁的张师奶正端着痰盂准备去倒,看到精神抖擞的廖忠,那张刻薄的脸上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阿忠,这么精神啊?去哪儿发财啊?”
廖忠没有动怒,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避开她的目光。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她,淡淡地说道:“张师奶,有空来我们公司喝茶。观塘敬业街,江氏实业。”
说完,他不再理会对方那瞬间石化的表情,转身,一步一步,走下楼梯。他的腿还是跛的,但那脚步声,却前所未有的稳健、有力。
当廖忠抵达敬业街那栋破败的工业大厦时,江盛雄已经赤着上身,在空旷的厂房中央做着俯卧撑。他古铜色的皮肤上,汗珠滚滚滑落,虬结的肌肉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那几道狰狞的刀疤,在晨光下更显凶悍,像一头随时准备捕食的猛虎。
“雄哥,早。” 廖忠恭敬地喊道。
“阿忠,来了。” 江盛雄从地上一跃而起,随手抓起一件背心套上,指了指二楼,“小朵在上面。”
廖忠走上吱呀作响的楼梯,看到江小朵正蹲在地上,面前铺着十几张从各种香烟盒上拆下来的纸板。她一手拿着铅笔,一手拿着一把破旧的铁尺,正在那些纸板上专注地画着什么,嘴里还念念有词,全是廖忠听不懂的 “电路”“布局”“承重” 之类的词。
“大小姐。”
“忠叔。” 江小朵抬起头,将一张写满了字的纸板递了过去,“清单在这里。钱,跟我爸拿。今天之内,我要看到所有东西。”
廖忠接过那张熟悉的、散发着 “雄狮” 牌香烟味的纸板。上面的字,他昨天已经听江盛雄念叨过。他看着那些 “二极管”“三极管”,虽然依旧不明白是什么,但眼神里没有了半分迷茫,只剩下绝对的执行力。
“雄哥,大小姐,放心。” 他郑重地将纸板折好,揣进怀里,“保证完成任务!”
江盛雄从帆布袋里,又数出一沓钱,大概五千块,递给廖忠:“不够再回来拿。自己小心点。”
廖忠接过钱,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就走,没有一句废话。
看着廖忠那雷厉风行的背影,江盛雄满意地笑了笑,对女儿说:“阿忠这个人,你交给他一件事,他会当成圣旨去办。靠谱。”
“我们需要一个靠谱的后勤官。” 江小朵点点头,“但也需要一把够快够锋利的刀。”
江盛雄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我正要去磨刀。你在这里看家,我去把我们的‘癫狗’牵回来。”
……
深水埗,鸭寮街。
这里是香港最光怪陆离的地方之一。路边的摊位上,摆满了各种来路不明的二手电器、旧五金、老旧的电子零件和各种 “老鼠货”。空气中,焊锡的松香味、塑胶的焦糊味和汗臭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独特的、属于草根阶层的生命力。
廖忠推着一辆吱吱作响的二手手推车,穿梭在拥挤的人群里。
买拖把、水桶、螺丝刀这些东西,对他来说易如反掌。但清单上那些 “电子零件”,却让他犯了难。
他拿着那张纸板,走进一家挂着 “无线电修理” 招牌的小店。店里的老板是个戴着老花镜的老伯,正低头用电烙铁焊着一块电路板。
“阿伯,唔该,我想买点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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