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最后一段颠簸的土路,发出一声沉闷而悠长的吱呀声,终于停了下来。拉车的瘦马浑身蒸腾着汗水的白气,头颅深深垂下,鼻孔喷着粗重的喘息,仿佛也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来对抗这通往繁华世界的最后一段艰辛。凌云、李文轩、韩老倌三人,依次从那辆雇来的、简陋得只剩木板和轱辘的骡车上跳下。当双脚踩在县城外官道那被无数车马行人碾磨得坚硬如石、布满深深车辙印记的土地上时,一股混合着尘埃、牲畜粪便和远方城市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环境冲击,在这一刻,如同无声却汹涌的潮水,从四面八方席卷而至,瞬间淹没了三人的所有感官。
首先夺去心神的,是那道横亘于天地之间、望不到首尾的青灰色城墙。它巍峨耸立,沉默如巨兽,墙砖斑驳,爬满了深褐色、墨绿色的苔藓与岁月留下的、如同泪痕般的水渍。其高度,远超张家屯任何一座土丘,投下的阴影冰冷而漫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蛮横的威严和压迫感,仿佛一道天堑,将墙内那个喧嚣的世界与墙外这片相对荒凉的土地,硬生生切割成两个泾渭分明、规则迥异的天地。墙垛之上,依稀可见几个持枪兵丁微小如豆的身影,在秋日高远的天空下缓慢移动,更添几分肃杀与疏离。
城墙正中,洞开着一个幽深如巨兽之口的城门洞。虽非集市高峰之时,洞口依旧熙熙攘攘,人流、车马、牲畜汇成一股浑浊的洪流,缓慢地、嘈杂地向前蠕动。挑着沉重担子、汗流浃背的货郎,推着吱呀作响的独轮车、面容黧黑的农夫,骑着瘦骨嶙峋的毛驴、风尘仆仆的旅人,间或夹杂着一两辆装饰华美、帘幕低垂的马车……形形色色的人与物,混杂在一起,构成一幅鲜活却令人窒息的画卷。人声鼎沸,马蹄嘚嘚,车轮辚辚,牲畜不安的嘶鸣,守门兵卒偶尔响起的、不耐烦的呵斥……各种声音嘈杂地交织、碰撞、放大,最终汇成一片持续不断的轰鸣,猛烈地冲击着三人早已习惯了乡间鸡鸣犬吠之宁静的耳膜,令人心浮气躁。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而浓烈到化不开的气味。近处是牲畜粪便的腥臊,车轮碾过扬起的尘土的干涩,以及从无数赶路人毛孔中散发出的、混合着疲惫与焦虑的汗味。远处,又飘来附近食摊上食物油炸的香气、汤锅蒸腾的暖意,隐隐约约,勾人食欲,却又与眼前的污浊形成讽刺的对比。所有这些,还夹杂着这座庞大城市本身特有的、由无数种生活痕迹、欲望与废弃物发酵混合而成的、难以名状的体味。这气味并不好闻,甚至有些呛人,却充满了原始、躁动而又真实的活力,与张家屯那带着青草甜香和泥土芬芳的空气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李文轩下意识地紧了紧背上那只装有他视若珍宝的书籍和文房四宝的藤箱,清瘦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苍白。他习惯了书斋的宁静与墨香,面对这汹涌澎湃、毫不掩饰的市井气息,本能地感到些许晕眩与不适。韩老倌则微微佝偻着背,浑浊的老眼眯成一条缝,目光像刷子一样扫过眼前的一切,那目光里透出一种回到熟悉战场的精光与警惕,但深刻的皱纹里也嵌着显而易见的凝重,他比谁都清楚,这表面的繁华背后,藏着多少生存的艰难与无声的倾轧。凌云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混杂着无数信息素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阵微眩,也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他清晰地感受到一种强烈的陌生感与如影随形的压迫感。这里,不再是那个凭借一手医术和一份真诚就能迅速融入、获得信任的、关系简单的熟人社会;这里是一个规则隐晦、竞争激烈、人情冷漠、规模庞大的全新战场,一个巨大的樊笼。
现实压力随之而来,沉甸甸地、具体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尤其是凌云。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个略显干瘪的褡裢,里面装着的是变卖张家屯所有谢礼、以及他们那点可怜家当才换来的微薄银钱。这些铜钱和碎银,在乡下或许能支撑他们安然度过数月,但在这寸土寸金、消费高昂的县城,能维持几天?吃饭、住宿、租赁摊位、购置药材……每一项都是不小的开销。他们深知在城中立足不易,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眼下最紧迫、最现实的,不是如何扬名立万,而是必须找到一个能遮风避雨、价格低廉到他们所能承受的极限的容身之所。找到最便宜的落脚点,是在这座城市存活下去的第一步,是基石。
“跟我来。” 韩老倌沙哑的声音打破了三人间短暂的沉默,也切断了那无所不在的环境噪音带来的无形压迫。他没有丝毫犹豫,更没有走向城门洞旁那些挂着幌子、伙计在门口殷勤吆喝“住宿便宜,干净卫生”的车马店,或是那些看似体面、实则可能掏空他们钱袋的正街客栈。他凭借其底层摸爬滚打几十年积累下来的、近乎本能的经验,像一条识途的、狡猾的老鱼,领着凌云和李文轩,沿着高大城墙投下的阴影,一头扎进了旁边一条狭窄、阴暗、污水横流、散发着霉烂气味的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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