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清晨,三州城外的学堂里,薄雾尚未散尽,青石院中已坐满了蒙童。
老塾师拄着竹杖,颤巍巍地指向墙上那幅歪斜的炭画——线条杂乱,轮廓模糊,像孩童涂鸦,可偏偏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秩序感。
“今日识字——‘机’。”他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
话音未落,一个梳着冲天鬏的小童猛地跳起来,小手一挥:“我知道!‘一牛二肚三回头’!这是引水渠的承重口诀!我爹昨儿修坝就念这句!”
旁边孩子拍手接道:“那‘母鸡不下蛋’呢?”
“反着转嘛!”那童子咧嘴一笑,“公鸡叫得欢,双轴差动转——我娘织布时唱的!”
哄笑声炸开,如风铃摇动,清脆得能惊起檐角麻雀。
窗外,一位白发妇人提着竹篮缓缓走过。
她步履迟缓,背微驼,脸上刻满岁月风霜,连自己是谁都记不真切了。
可当那笑声撞入耳中时,她脚步微微一顿,唇角竟不受控制地扬起一丝弧度——像是某种深埋骨髓的回响,轻轻拨动了心弦。
她是墨七弦。
曾经以一己之智颠覆王朝技道的百工宗师,如今只剩下一具行走于乡野的躯壳。
记忆如潮退去,名字、身份、过往,皆成残影。
但她仍每日清晨走到城外那座石桥上,在桥头青石面刻下一组符号——横竖交错,点线相接,像是某种无人能解的密语。
她不知为何要刻,只觉指尖发痒,胸中闷痛,仿佛若不留下什么,整个人就会被风吹散。
而她的手,记得。
那些曾融进神经的公式、逻辑、结构推演,早已不再依赖大脑,而是化作呼吸般的本能。
她刻下的每一个符号,都是失传前最后的知识火种,是她在意识深渊边缘,用身体对抗遗忘的挣扎。
此刻,她望着学堂方向,眼神空茫,却又似有微光闪动。
那边的孩子们还在嚷嚷。
“老师!‘风车转转不吃饭’下一句是什么?”
“力从脚底生!”老塾师竟也跟着笑了,浑浊的眼里泛起亮光,“你们啊,比我会的多。”
他没说出口的是——这些歌谣,原是他年轻时亲手烧毁的“妖言”。
如今,它们却成了孩童启蒙的第一课。
山道另一头,周慎行背着药箱踽踽而行。
粗布短褐裹着瘦削身躯,肩头磨出层层补丁。
他曾是工部侍郎,执掌天下匠籍生死,一道令下,千百巧匠沦为罪奴。
可如今,他是村中唯一能修好“省力闸”的人,也是唯一敢把《谜典》残页夹在《伤寒论》里偷偷抄传的“逆臣”。
途经断龙岭,见一群农妇围在风车旁,手中彩线拉成几何网,比划着角度高低。
“东南偏三寸,按‘布上算盘’调!”一人喊。
“等等,先验‘母轴定,子轮逆’!”另一人反驳。
她们不是在模仿谁,而是在争辩——用墨七弦最初编写的口诀,修正祖辈传下的土法风车。
周慎行驻足良久,听得心头震颤。
一名老妪抬头,笑着递来陶碗:“大夫喝口茶?刚煮的槐花水。”
他接过碗,低头一看,瞳孔骤缩。
碗底内壁,刻着一圈极细的螺旋纹路——那是流体导引槽的标准设计图,精准到每一圈螺距都符合最优动能转换曲线!
他猛地抬头,声音发颤:“这……是谁刻的?”
老妪一愣,随即笑出皱纹:“我孙女呀,六岁,说这样水流更快,省柴火。”
周慎行怔在原地,热意直冲眼眶。
他们不是在学技术。
他们已经在创造新的生活。
知识不再是秘传,不再是禁脔,它已渗入泥土,长成草木,随风而播,落地生根。
而在巷口旧摊,谜娘子重开了说书台。
褪色的红布幡子挂起,铜锣一敲,声如裂帛。
“今儿讲个新段子——《谁偷了太阳的力气?》!”
台下坐满老农与顽童,人人翘首。
她绘声绘色:“话说懒汉李三不想喂驴,就想造个‘不用拉也能转’的磨盘。他拆了旧犁,焊了铁轴,还请风水先生念咒加持,结果呢?第一天转得好好的,第二天——咔!齿轮崩了,麦粉糊锅,全家啃了三天冷饼!”
“为啥败了?”她眯眼发问。
台下齐声高喊:“没按‘三齿咬两轮’!”
“对喽!”谜娘子拍案大笑,“机关不欺人,力从脚底生!骗得了官老爷,骗不了地心引力!”
树影深处,萧无咎负手而立,玄衣如墨,面容隐在阴翳之中。
他听着百姓口中自然流出的术语,听着孩童脱口而出的传动逻辑,听着那曾被列为死罪的“谜言”,如今竟成了市井笑谈,心头竟有些发空。
三年前,他带兵查封第一座私造耕傀的作坊,刀锋抵住墨七弦咽喉,质问她:“你可知此物一出,纲常崩解?”
她只淡淡回了一句:“自然规律,从不因谁而改。”
那是他不信。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