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连绵三日,天地如浸在墨缸里。
废弃水车房蜷缩于城西低洼处,早已被泥水淹没半截。
屋梁腐朽,墙皮剥落,唯有角落一盏油灯未熄,火苗在湿气中微微颤抖,映照出一个静坐的身影。
墨七弦盘膝于地,十指翻飞如织。
她手中是一块尚未完成的奇异装置——薄绢覆以水银涂层,柔光流转,宛若液态镜面;背面密布铜丝网格,细如发丝,交织成复杂的反馈回路;边缘嵌着几枚微型振片,皆是从青螺残躯上拆解而来,此刻正随她的指尖轻颤,发出几乎不可闻的蜂鸣。
这是“镜心境”原型机。
基于干涉反馈原理设计,不反射形貌,不录光影,专摄人心深处最隐秘的认知投影——那些被压抑的怀疑、潜藏的恐惧、不敢言说的背叛,皆将在其面前无所遁形。
她要让真相自己开口。
门外传来窸窣声,木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瘦小身影哆嗦着钻进来,怀里紧抱一只油纸包。
是锤娃,铁匠之子,十岁,耳朵比狗还灵,能听出齿轮咬合是否差了半度。
“墨姑……给。”他递上干粮,牙齿打颤,“外头……雷打得像你在修机关。”
墨七弦接过,没说话,只将一小块烤饼塞进他手里。
孩子盯着那面晃动的“破镜子”,忽然问:“这能照出雷声吗?”
她摇头,声音冷静得像淬过寒铁:“它照不出声音。但它能让谎言自己开口。”
她招手,让他闭眼靠近。
锤娃迟疑片刻,依言闭目。鼻尖距镜面不过三寸。
刹那间,镜面微光一闪,泛起涟漪般的波纹。画面浮现——
他自己站在打铁炉前,铁锤高举,怒目圆睁,砸向一个黑影。
而那黑影的脸,竟是他平日最敬重的师父。
老人倒下时,胸口插着一把未完工的机关锁芯,正是昨日师父亲手摔毁的那件。
锤娃猛地睁眼,踉跄后退,撞翻木箱,满脸惊恐:“我……我没有!我不可能……”
“你当然不会。”墨七弦淡淡道,“但你心里有疑问。为什么他毁你机关?为什么他说‘凡造非礼之器者,必遭天谴’?你信他,可你的手记得——那把锁芯,本已能自启三重簧。”
孩子怔住,嘴唇微抖。
她看着他,目光如刀剖解神经:“你不知道那是怀疑,因为它从未浮上意识。可它存在。就像地下水脉,无声流淌,终会裂地而出。”
她收回镜面,轻轻擦拭边缘:“他们用‘心相墨’画妖女,其实是画你们心中的恐惧。我这镜子,不过是反过来——不画恐惧,画真相。”
话音未落,远处钟声沉沉敲响三下。
她抬眸望向窗外,雨势稍歇,云层裂开一道缝隙,透出一线惨白天光。
时机到了。
与此同时,城中心广场,万人聚集。
七幅巨型画卷高悬台架,绘尽“墨七弦之罪”:她窃取天工之术,炼活人魂魄为傀儡,焚学堂以立邪教,引雷火祸乱五郡……每一幅皆由“心相墨”绘制,色彩幽蓝,随观者视线移动竟似微微蠕动,仿佛画中之人正缓缓转头注视。
台侧立着盲判司,玄袍覆身,双眼蒙布,仅凭气息辨谎。
她袖中香炉轻摇,每有观众情绪波动异常,便低声示意暗卫将其带走。
诵经式广播自高台四角传出,低沉重复:“此女窃天工、乱人伦、炼活魂!见而不报者,同罪!信而不信者,心已染魔!”
百姓跪伏一片,痛哭者有之,怒吼者有之,更有孩童被吓得失禁。
信仰的祭坛已然筑成。
可就在这万众俯首之时,一面丈二红缎悄然送入展区后台,由织口婆亲率十二绣娘连夜赶制,伪装成献给神明的“赎罪幡”。
金线为反馈回路,紫线作阻尼调节,经纬之间暗藏“镜心境”的共振编码结构,分毫不差。
无人察觉。
次日午时,钟声再响。
墨七弦乔装成扫街老妪,灰布裹头,驼背拄帚,混入人群。
她不动声色走过排水沟旁,袖中机关轻拨,一根极细铜丝顺势滑入沟底,接入昨夜预设的地脉导流网。
整个城市地下,已被她以潮汐感应线圈编织成一张无形电网——只待信号触发。
阳光斜照,心相墨进入最强激活态。
她立于人群后方,指尖轻扣袖中遥控枢钮。
——启动。
刹那间,地面微震,几不可察。
高台之上,那面“赎罪幡”无风自动,缓缓升起,如血云垂落,恰好覆盖在主展画上方。
镜心境,启动!
原本狰狞的“吸魂妖女”图像骤然扭曲,色彩崩解,线条重组。
镜面泛起层层涟漪,无数倒影浮现——
一位官员看见自己将百姓塞进机关熔炉,骨肉化为驱动齿轮的能源;
一名母亲因出她因迷信毁掉孩子发明的玩具,而那玩具,本可治好全族的肺痨;
一个少年惊叫出声——他竟看见自己跪拜画像时,背后伸出无数机械触手,正在吞噬村民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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