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的午后,冬日难得的暖阳透过窗棂,在塾堂的青石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孩子们刚结束《论语》的诵读,正等着先生布置接下来的课业。
司马徽今日的神情比往日更加肃穆。他没有如常地让弟子们继续诵读经书,而是从案几深处请出一卷明显年代更为古旧的竹简,动作庄重地将其展开。
“今日,我们不读经,读史。”先生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特殊的吸引力,“读一读《史记·孙子吴起列传》中的一段。”
此言一出,堂内几个年纪稍长的族学子弟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连总是端正跪坐的司马朗也不自觉地微微前倾了身体。唯有司马孚眨了眨眼,似乎有些疑惑——史记与平日诵读的圣贤书相比,总是带着几分不同的气息。
司马懿的反应最为微妙。他原本半垂的眼睑倏然抬起,那双常常令人觉得过于沉静的眼睛里,骤然迸发出一种近乎锐利的光芒,整个人如同嗅到猎物气息的幼豹,瞬间进入了全神贯注的状态。
“孙膑尝与庞涓俱学兵法。”司马徽的声音平缓地回荡在塾堂中,“后庞涓为魏惠王将军,自以为能不及孙膑,乃阴使召孙膑至,以法刑断其两足而黥之,欲隐勿见...”
当听到庞涓因嫉妒而残害同门时,司马孚的小脸微微发白,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司马朗则眉头紧蹙,面露不忍之色。
司马懿却毫无表情,只是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轻轻敲击着,仿佛在计算什么。
先生继续讲述:“...齐使者如梁,孙膑以刑徒阴见,说齐使。齐使以为奇,窃载与之齐...”“...其后魏伐赵,赵急,请救于齐...”
故事渐入高潮,当司马徽讲到孙膑提出“围魏救赵”之策,并在桂陵大破魏军时,堂内已是鸦雀无声。几年后,马陵之战的故事更是让所有孩子都屏住了呼吸。
“...孙膑度其行,暮当至马陵。马陵道狭,而旁多阻隘,可伏兵...”先生的声音抑扬顿挫,“乃斫大树白而书之曰:‘庞涓死于此树之下’。于是令齐军善射者万弩,夹道而伏,期曰:‘暮见火举而俱发’...”
司马孚已经紧张得抓住了自己的衣角。司马朗神色凝重,目光中满是思索。
而司马懿,他的表现最为奇特——他的身体前倾,瞳孔微微收缩,仿佛已置身于那片决定生死的险隘之地。当先生讲到庞涓果然夜至斫木下,见白书,乃钻火烛之时,司马懿的右手不自觉地伸向面前的沙盘(塾堂中用于教学演算的工具),手指迅速而精准地在细沙上划出一道弯曲的狭路,在两侧点下数个代表伏兵的小点,最后在中心重重一戳...
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场跨越时空的智谋较量中。
“...庞涓果夜至斫木下,见白书,乃钻火烛之。读其书未毕,齐军万弩俱发,魏军大乱相失。庞涓自知智穷兵败,乃自刭...”先生缓缓念出最后一句,“...曰:‘遂成竖子之名!’”
故事结束了。
塾堂内一片寂静,孩子们还沉浸在那个残酷而精彩的智谋故事中。
突然,司马孚带着哭腔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先生...那、那魏军...都死了吗?”他想到的是“万弩俱发”之下,那些无名兵士的命运。
司马朗深吸一口气,语气沉重地接话:“孙膑之才,确然无双。然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如此算计,虽能制胜,终究...有伤天和。”他的评价是从道德层面出发的,带着儒生特有的仁爱关怀。
所有目光都不自觉地转向了司马懿。他通常沉默,但每次开口往往一针见血。
只见司马懿缓缓抬起头,目光却仍停留在沙盘上那道他自己划出的“马陵道”上,仿佛刚从一场深沉的思考中醒来。他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冷漠,与兄长和弟弟的反应形成鲜明对比:
“庞涓若不贪功急进,分派斥候前后探查,孙膑此计未必能成。”他顿了顿,继续道,“孙膑非以力胜,而以智胜。非以杀为乐,而以战止战。若不用此计,齐军或败,败则国危。他救了他的国,何错之有?”
这番完全从策略和结果出发的冷酷分析,让塾堂内一片寂静。司马孚似懂非懂,但被二哥话语中的冷静震慑;司马朗欲言又止,眉头蹙得更紧。
而最惊讶的是司马徽。他教了这么多年书,从未见过一个七岁孩童能如此迅速地穿透道德表象,直抵战略核心,甚至提出反向推演(庞涓该如何防范)。
先生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目光却骤然定在司马懿面前的沙盘上——那上面清晰地画着马陵道的示意图,埋伏点标记得精准无比,甚至连齐军可能的射击方向都有箭头暗示。
这一刻,司马徽真正理解了司马防那句“此子性情异于常儿”的含义。
他压下心中的震动,缓缓道:“仲达所见,确实...独特。”他选择了一个中性词,“兵者,诡道也。孙膑用智不用力,确为兵家上策。然,”他话锋一转,看向所有学生,“治国平天下,终须以仁德为本。权谋之术,可用而不可恃,可习而不可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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