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黄昏,司马府内静得出奇。
自那日城外遇袭归来,已过去月余。府中表面平静如常,但细微处的变化却逃不过司马懿敏锐的感知。仆役们对他更加恭敬,却也更加疏远;兄长司马朗与他议事时,赞赏中总带着几分审度;而弟弟司马孚,更是鲜少再如往日那般缠着他问这问那。
这一切,司马懿都看在眼里,却从不表露分毫。他依旧每日读书习武,作息如常,仿佛那日山谷中杀伐果断、眼神骇人的并非是他。
这日傍晚,司马懿正在房中临摹碑帖,老管家司马忠轻叩门扉。
“二公子,”司马忠的语气比往日更加恭敬,“家主请您去书房一叙。”
司马懿笔下未停,只淡淡应了声:“知道了。”
待最后一笔勾勒完毕,他方才搁笔,仔细净手整理衣冠。镜中的少年面容清瘦,眼神沉静,唯有微微抿紧的唇角透露出与年龄不符的坚毅。
书房内,烛火初上。
司马防端坐案前,手中把玩着一枚古玉。见司马懿进来,他并未抬头,只示意儿子在对面坐下。
“父亲。”司马懿依礼跪坐,脊背挺直。
书房内一时寂静,只闻烛火噼啪作响。暮色透过窗棂,在父子二人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良久,司马防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月前之事,你处理得妥当。”
这不是询问,而是陈述。司马懿垂首:“份内之事。”
“份内之事...”司马防重复着这句话,语气莫测,“你可知,何为份内?”
司马懿抬眼,对上父亲深邃的目光:“保全家族,顾全大局。”
司马防微微颔首,将手中古玉置于案上:“司马家世代二千石,虽非顶尖门阀,却也屹立百年而不倒。你可知凭的是什么?”
“忠君爱国,诗书传家。”司马懿答得流利,这是自幼熟记的家训。
“那是明面上的话。”司马防忽然语气一转,“乱世之中,忠君者死,爱国者亡。我司马家能存续至今,凭的是审时度势,知进退,明得失。”
他站起身,踱至窗前,望着院中渐暗的天色:“如今天下大乱,群雄并起。汉室倾颓,已不可挽。我司马家又到了抉择之时。”
司马懿静静听着,心中已隐约明白今日谈话的份量。
司马防转身,目光如炬:“你三个兄弟中,朗儿仁厚温良,有长者之风。若在治世,必为贤臣。然刚断不足,心肠过软。乱世之中,易为小人所乘。”
他顿了顿,继续道:“孚儿性情纯良,恪守礼法,忠心可嘉。是一守成之才,可保家业无失。然过于敦厚,缺乏机变。光大门楣,非其所长。”
说到这里,司马防停顿良久,目光落在司马懿身上,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直抵灵魂深处。
“至于你...”司马防的声音陡然凝重,“仲达,你心思最深,眼光最毒,沉静果决,非常人所能及。月前之事,已见端倪。将来或能光大我司马氏门楣,成就一番非凡事业...”
书房内烛火跳动,在司马懿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他依旧垂首跪坐,仿佛未闻这般惊人的评价。
然而司马防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无比严厉:“然!”
这一声如惊雷炸响,在寂静的书房中回荡。
“切记:之一字,乃天下至利亦至害之物。利可载舟,覆舟亦易;害可焚身,亦可诛族!”
司马防踱步至司马懿面前,俯视着这个令他心生敬畏的儿子:“商鞅变法强秦,终遭车裂;韩信助汉得天下,难免未央之祸;霍光辅政二十载,死后族灭。此皆善用权而不知慎权者。”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权术可用,然需以智慧驾驭,以德行约束。过露锋芒,必招猜忌;沉迷权术,必失本心。纵有经天纬地之才,若不能慎权,终将反噬其身。”
司马防的手重重按在司马懿肩上:“仲达,你非常人,他日必非池中之物。然正因如此,更当时时自省,谨记二字。此非为你一人之安危,更为司马氏全族之存亡。”
“父亲教诲,儿子铭刻于心。”司马懿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必当时时自省,不敢或忘。”
司马防凝视他良久,似乎想从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最终,他长叹一声,挥了挥手:“去吧。好自为之。”
“儿子告退。”司马懿依礼再拜,缓缓退出书房。
廊下晚风拂面,带来一丝凉意。司马懿的步伐依旧沉稳,直到转过回廊,确认四周无人,方才停下脚步,微微闭上了眼睛。
父亲的话在耳边回响,字字千钧。
“光大司马氏门楣”——这是期许,也是重担。
“权乃天下至利亦至害之物”——这是教诲,也是警告。
他想起那日山谷中自己的冷静果决,想起流寇鲜血飞溅时的面不改色,想起那个让弟弟恐惧的“狼顾”之相。这一切在父亲眼中,既是可造之材的证明,也是需要警惕的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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