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七年的邺城,秋意已深。司马懿从家中走出,寒意拂过面颊,他却感到一种奇异的清醒。内宅之中,妻子张春华已将一切打理得如同精密运转的器械,仆役无声,用度分明,连窗棂上都无一丝尘埃。这片他亲手构筑的、小而坚固的堡垒,给了他观察外界风暴的底气。他每日从此地出发,步入丞相府那片深不可测的权力丛林,心态愈发沉静,如同一块被溪水反复冲刷的卵石,光滑而冰冷。
他的身份,依旧是那个不起眼的文学掾。宽大的官袍衬得他身形更显瘦削,脸上刻意维持的、病愈后的苍白,是最好的保护色。他穿梭于回廊与官廨之间,递送文书,校勘典籍,耳朵却捕捉着每一丝流动的空气,眼睛如鹰隼般审视着每一个身影。他明白,理解这座府邸,首先要理解其中的人,尤其是那些投下巨大阴影的谋士们。而其中最为复杂、也最令他心悸的一道阴影,便是尚书令荀彧。
起初,司马懿对荀彧怀有与天下士人一般的敬仰。王佐之才,汉室栋梁,曹操能纵横北方,荀彧居功至伟。他风度儒雅,言辞清朗,一举一动皆合乎古礼,仿佛是这乱世中最后一抹温润的光。然而,司马懿很快发现,这光芒之下,正悄然蔓延开无法忽视的裂痕。
第一次清晰的破裂声,发生在一场看似寻常的闲谈中。那是在丞相府一侧的暖阁,几位官员休憩时,不知是谁,提起了近来府中隐约流传的风声——主公似有意图,要晋位“魏公”,加九锡之礼。
空气瞬间变得微妙起来。众人目光似有似无地瞟向静坐一旁的荀彧。荀彧正端着一杯热茶,氤氲的水汽模糊了他片刻的神情。他放下杯盏,瓷器轻叩案几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抬起头,目光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缓缓开口:
“曹公本兴义兵以匡朝宁国,秉忠贞之诚,守退让之实;君子爱人以德,不宜如此。”
话音落下,暖阁内落针可闻。方才说话的官员脸色煞白,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了一下。司马懿恰好捧着一摞旧档经过门外,脚步未停,却将每一个字、每一个人的反应都刻入了脑中。他心中凛然:这是荀令君第一次在如此敏感的议题上,公开且毫无转圜地表明与主公相左的立场。这不是策略分歧,这是道路之争。
另一次,是在正式的议政堂上。曹操提出要擢升一位新近立功的将领,此人骁勇,但出身卑贱,且传闻性情暴戾,屠城有过先例。曹操扶着案几,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非常之时,需用非常之人。唯才是举,此乃国策。”
荀彧出列,持笏躬身,言辞恳切:“丞相明鉴。然位高则责重,为国家计,位居枢要者,不仅需有济世之才,更需有清廉之德,以为天下表率,固朝廷体统。臣举荐……”
他的话未说完,曹操便轻笑一声打断,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文若啊,德行?能助我平定天下,扫清寰宇,便是大德。”他挥了挥手,仿佛拂去一粒尘埃,将荀彧的提议轻轻搁置,“此事,容后再议。”
司马懿垂首立于角落,屏住呼吸。他看到了荀彧微微晃动的身形,以及曹操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冰冷的厌倦。他明白了,荀彧要的是一个尊奉汉室、讲求礼序的“朝廷”,而曹操要的,是一架能碾碎一切障碍、助他登顶的“战车”。荀彧想为这架战车套上礼法的缰绳,却不知主公早已决心挣脱一切束缚。
自此之后,司马懿清晰地感觉到,荀彧身上的光在迅速黯淡。他在公开场合愈发沉默,那袭绣着鸾鸟的尚书令官袍穿在他身上,竟显得空空荡荡。司马懿时常见到他独自一人,凭栏立于尚书台最高的回廊上,向着东南许都的方向极目远眺,秋风卷起他花白的鬓发和宽大的衣袖,那个曾经支撑起曹营半壁江山的背影,此刻只剩下无边的疲惫与孤独。
曹操去往他书房召见谋士的频率变了。以往,荀彧是必定在场的第一人。如今,更多时候是程昱、贾诩等人疾步而入,密室低语,直至深夜。荀彧的府邸,以往车马盈门,如今也渐渐冷落下来。邺城的官场最擅察言观色,所有人都嗅到了风向已变。
真正的寒冬,伴随着一个可怕的消息悄然降临。那日,曹操南征孙权,表请荀彧至谯郡劳军,随后令其随军参赞军事。这看似倚重的举动,却弥漫着一种不祥的气息。
消息是从程昱府上一个嘴不严的掾属那里漏出来的,像阴冷的风,瞬间吹遍了高层官员的耳中。司马懿听闻时,正执笔的手猛地一颤,一滴浓墨污了竹简。
传闻说,军旅途中,曹操派人给荀彧送去一个食盒。使者面无表情,放下便走。荀彧屏退左右,缓缓打开那精致的漆盒——
里面,空空如也。
空盒。
司马懿坐在书案前,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一刻荀彧的心情:震惊、难以置信,随即是铺天盖地的绝望与冰寒。这不是赏赐,这是最恶毒、最直白的宣告:你对我,已无用处。你所要效忠的汉室,也已无食可赐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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