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秋意,在经历了一场兄弟阋墙的腥风血雨后,沉淀为一种更为深沉的肃杀。铜驼大街上的落叶被清扫得干干净净,一如宫廷内外,所有关于任城王暴毙和临淄侯惊魂的窃窃私语,都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强行按捺下去,只剩下表面近乎完美的平静。然而,在这平静之下,权力的暗流正以另一种方式汹涌奔腾。
尚书台内,烛火常明至深夜。竹简与绢帛堆叠如山,空气中弥漫着墨汁与陈旧简牍特有的味道。司马懿与尚书令陈群对坐于案前,相较于其他衙署的冷清,这里才是帝国真正的心脏,搏动不息。
“河内温县司马岐,性行淑均,晓畅政务,可试守河东郡闻喜令。” “颍川荀顗,名门之后,通晓律法,擢为尚书台郎官。” “涿郡卢毓,乃故北中郎将卢植之子,忠良之后,学行卓异,迁为御史台侍御史。”
司马懿提笔,在一份份关于官员迁转的草案上写下批注,或“可”,或“再议”,或直接圈定新的名字。他的动作不疾不徐,目光锐利如鹰,每一笔落下,都可能决定一个家族的未来,改变一方郡县的格局。
坐在他对面的陈群,气质更为儒雅沉静,他将一份精心拟定的章程推向司马懿:“仲达,此乃各州郡中正官荐举名单及品评细则,请过目。‘九品官人法’欲行于天下,此首批中正人选,至关紧要。”
司马懿接过,细细阅览。名单上的人,多是各地声望卓着的世家名士,如并州的王昶、冀州的崔林。他指尖点着其中一个名字,缓声道:“文长兄所拟,皆一时之选。然,中正之职,非独重家世名望,亦需其人有识人之明,且…心向中央,明悉陛下与朝廷革新吏治之决心。”他抬眼看向陈群,目光深邃,“譬如这位,与弘农杨氏联姻甚密,而杨氏与袁氏旧谊…虽才学足备,然置于司隶中正之位,是否需再斟酌?”
陈群沉吟片刻,缓缓点头:“仲达所虑极是。非常之时,德与才之外,忠诚与可靠更为优先。”他提笔在一旁做了个记号。
“此法若行,”司马懿放下章程,语气平缓却带着一种冰冷的洞察,“选官之权尽归中央,州郡豪强把持评议、结党营私之弊,可望革除。朝廷能以此网罗天下英才,实为善政。”他话锋微转,声音压低了些,“然,文长兄,你我所见略同。此法倚重中正,而中正出自高门。久而久之,这‘家世’一品,权重恐将日益压倒‘德行’与‘才能’。寒门俊才之路,或将愈窄。”
陈群默然,他岂会不知此节。良久,他叹道:“治大国如烹小鲜,欲速则不达。先立规矩,以定人心,止纷乱,方是当下要务。后世之弊,唯有待后世之贤君能臣再予匡正了。”
“诚哉斯言。”司马懿颔首,不再多言。他清醒地看到这制度的双刃,但为了帝国的稳定,更为了司马家这般世代簪缨之族的长远利益,他必须全力推动,并确保司马家的门生故吏,能在这新的规则下,占据最有利的位置。权力的编织,就在这看似枯燥的公文往来与人选斟酌中,悄然进行。
除了与陈群默契配合,司马懿亦未忘记那位深居简出的老者。他偶尔会轻车简从,前往太尉贾诩的府邸。贾诩愈发衰老,精神却依旧清明,如同古井,深不见底。他从不具体指点政务,言谈间却尽是对人性幽微的洞察与乱世存身的终极智慧。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一次对弈时,贾诩捻着白子,似是无意间提起,“然,潜流于渊,其力暗蓄,或可载舟,亦能覆舟。关键在于…知时,知势,更要知道何时该显,何时该藏。”他落下一子,封住了司马懿一片黑棋的大龙,目光平静无波,“譬如曹子丹(曹真)、曹文烈(曹休),陛下之肱骨,国之干城,倚重正深。”
司马懿执子的手微微一顿,旋即恢复自然,投子认负:“诩公教诲,懿谨记于心。”他明白,贾诩是在提醒他,宗室的力量仍是皇帝最信任的基石,任何形式的正面冲突与锋芒毕露,都是不智之举。
这份清醒的认知,很快体现在他的行动中。在一次关于并州防务的朝议上,并州刺史梁习奏报已击退鲜卑扰边,并安抚南匈奴各部,请求封赏有功将士。司马懿立刻出列,不仅完全赞同,更主动进言:“大将军(曹真)总督中外军事,运筹帷幄,威加北疆,方有此胜。陛下,臣以为,当增大将军食邑三百户,以彰其功。”
曹丕闻言,颇为满意地颔首。曹真也有些意外地看了司马懿一眼,见他神色诚恳,全无虚饰,便拱手谢恩。司马懿此举,既符合朝廷规制,又巧妙地向曹真乃至所有宗室将领传递了一个清晰的信号:他司马懿潜心政务,毫无觊觎军权之心,且尊重他们的地位与功勋。
退朝回府,司马懿褪去朝服,换上一身宽松的深衣,方才显露一丝疲惫。书房内,油灯明亮,两个少年——司马师与司马昭——正垂手恭立,等待父亲的考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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