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并非悄然降临,而是如同浑浊的血液,从陇山西麓的沟壑间一点点渗出,浸染着焦黑的土地、折断的枪戟和无人收敛的尸骸。空气中硝烟与血腥味顽固不散,引来成群乌鸦的盘旋聒噪,它们时而俯冲,啄食着这场大战最后的余烬。十五万魏军撤离西城的队伍,失去了来时的锋锐之气,甲胄的铿锵声也显得沉闷、拖沓。一种无形的挫败感,如同瘟疫,在士兵们沉默的眼神和僵硬的步伐中无声传递。
主帅司马懿依旧端坐于骏马之上,深紫色的战袍下摆沾满了尘土。他的脸庞像一副石刻面具,平静得不见一丝波澜。唯有当他偶尔抬眼,扫过两侧越来越幽深的山峦时,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才会掠过一抹极难察觉的、被强行压制的悸动。西城楼头那曲《幽兰操》,像一根无形的刺,深深扎进了他素来以谨慎自负的心底。
“父亲,”司马师催马靠近,压低的声音打破了行军中的死寂,“探马来报,诸葛亮主力已过沮县,沿沮水疾行,似直奔河池。我军若加速,或可截其尾部……”
司马懿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前方险峻的武功山轮廓上,并未看儿子一眼,只是淡淡反问:“然后呢?追上去,进入另一处可能是诸葛亮精心挑选的决战之地?”
司马师一时语塞。司马懿缓缓继续,声音不高,却让周围的亲卫都能听见,仿佛既是在教导儿子,也是在坚定自己的判断:“诸葛一生谨慎,退兵岂会没有万全之策?其主力行动如此清晰,无异于诱饵。我辈此时,当以肃清侧翼,稳固根本为要。这条武功山小路,可窥蜀军撤退虚实,亦可防其偏师袭扰,比直扑其主力背影,更为稳妥。”
他选择这条迂回路线,与其说是战术考量,不如说是一种心理上的缓冲——他需要时间,从“空城计”带来的巨大心理震撼中平复过来,重新找回那个算无遗策的自我。
然而,诸葛亮没有给他这个时间。
大军前锋刚行至一处名为“虎啸林”的狭窄谷地,异变陡生!
两侧山坡之后,毫无征兆地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喊杀声!鼓声如密集的雷霆,号角凄厉破空,仿佛有无数伏兵正从山林中跃出,连脚下的大地都为之轻微震颤!
“敌袭!结阵!快!”前锋都督戴陵声嘶力竭地怒吼。久经沙场的魏军展现出极高的素养,刀盾手迅速前顶,长枪如林般从盾隙中探出,弓弩手弯弓搭箭,动作一气呵成。但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紧张,尤其是后排的士卒,眼神惶恐地扫视着看似平静却杀机四伏的山林。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中,大路转弯处,一彪人马旋风般杀出。人数不过两千,但气势如虹。当先一员小将,豹头环眼,手持丈八蛇矛,正是张苞!“右护卫使虎冀将军张”字大旗在他身后猎猎作响。
“司马老贼!中我丞相妙计,还不速速退兵!”张苞的怒吼如同虎啸,在山谷间回荡。
魏军阵脚瞬间产生了一丝松动。空城的阴影尚未散去,又见伏兵,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
“都督!让末将率铁骑冲垮他们!”张虎按捺不住,请战道。
司马懿却抬手制止,他微眯着眼,凝神细听那漫山遍野的呐喊,目光锐利地扫过张苞军的冲锋阵型以及两侧山林摇晃的幅度。“不对……”他心中暗道,“声势虽大,却缺乏大军压境的那种地动山摇的实质感……旗号虽明,但后续山林鸟雀惊飞之状却不甚剧烈……”
恰在此时,仿佛为了印证他的猜测,左侧山谷中鼓角再鸣,“左护卫使龙骧将军关兴”的大旗赫然出现!关兴横刀跃马,虽未立刻冲击本阵,但其军与张苞形成了完美的夹击之势,山谷回声激荡,更显声势浩大。
“父亲!果然是伏兵!两路齐出!”司马师也紧张起来。
“不!这仍是疑兵!”司马懿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看穿对手底层逻辑的决断,“诸葛亮他赌的便是我的多疑!他算准我经空城一役,更不会再轻易涉险!这洞开的城门与这山谷的呐喊,异曲同工!我若因疑惧而退,他便得逞;我若忿而进军,则正中其下怀!此处地势险要,他若真伏有精兵,我十五万大军展不开阵型,便有倾覆之危!传令戴陵,前锋变后队,依托地形谨慎抵御,大队人马,即刻后撤,退出山谷!违令者,斩!”
命令一下,心中本就惶恐的魏军顿时如蒙大赦,后队变前队,秩序开始混乱,士兵们互相推挤,丢弃的辎重、旗仗随处可见。张苞、关兴见状,立刻挥军掩杀,攻势凌厉,却恰到好处地停留在魏军后卫的边缘,缴获了大量遗弃的物资后,并不深追,依计悄然遁入山林,向河池方向转移。
退出险地,在相对开阔处扎营后,司马懿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很快,斥候带来了当地乡民李三等人的证言,以及细作关于西城空虚无伏的确认。
真相大白。
帅帐内,烛火跳动。司马懿独自站在巨大的陇右舆图前,手指死死按在西城的位置上,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帐内死寂,只能听到他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许久,他猛地一拳砸在案几上,震得笔砚乱跳。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