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日头斜照在西城低矮的土墙上,将这座陇西小邑染得一片焦黄。城内没有了往日的市井闲适,而是弥漫着一种绷紧筋骨的繁忙。车辚辚,马萧萧,空气中飞扬的尘土裹挟着草料和汗水的味道。一队队穿着破旧号衣的蜀军士卒和衣衫褴褛的民夫,正在军吏的呼喝下,将最后一批粮草装上吱呀作响的辎重车。他们是北伐大军撤回汉中的生命线,而这里,是这条生命线最后一个重要的节点。
临时征用为行辕的县衙大院里,丞相诸葛亮正伏身于一张巨大的陇西舆图前。地图上,代表蜀军的黑色箭头正从祁山、天水、南安等地,蜿蜒向南收缩,指向汉中。他的脸色比往日更加苍白,眼窝深陷,但那双眸子却依然清澈锐利,像能刺穿图纸。
“公琰(蒋琬字),迁往汉中的民户名录可曾核验完毕?”他头也不抬地问,声音略带沙哑,却字字清晰。 “回丞相,安定郡的三千七百户已由董厥接手引导,正沿陈仓道南行。只是……”参军蒋琬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只是南安郡部分大族,眷恋田产,行动迟缓,恐魏军追至……” 诸葛亮抬起头,目光扫过蒋琬焦虑的脸,又看向一旁负责粮秣调度的糜威:“元通(糜威字),西城仓廪,尚存多少粟米?” 糜威连忙躬身:“禀丞相,大部已先行运走,现余约两千斛,正装车,日落前定可发往河池,交由张伯恭(张翼字)将军接应。” “好。”诸葛亮指尖重重地点在河池位置,“传令张翼,接应粮队后,务必依险设防,确保此段退路畅通。民队与军队需间隔十里,互为犄角,不可混杂……” 他的指令条分缕析,将千头万绪的撤退事宜安排得一丝不苟。院内虽人来人往,却在他的掌控下维持着一种井然的秩序。每个人都清楚,这是在刀尖上跳舞,任何一环出错,都可能万劫不复。
突然,一阵异样的、沉闷的轰鸣声从极远处传来,像是地底巨兽的喘息,连案几上的茶杯都泛起了细微的涟漪。 院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侧耳倾听。 诸葛亮执笔的手悬在半空,墨汁滴落,在地图上晕开一小团污迹。他缓缓抬起头,望向北方天际,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 “报——!” 凄厉的嘶喊划破凝滞的空气。一名斥候连滚带爬地冲进院子,盔歪甲斜,满身尘土,脸色煞白如鬼,扑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 “丞相!大事不好!司马懿……司马懿亲率大队骑兵,遮天蔽日,打着‘魏’字和‘司马’帅旗,距西城已不足三十里了!” “嗡”的一声,院内炸开了锅。糜威手中的账簿“啪”地掉在地上,蒋琬身体晃了晃,勉强扶住案角才没倒下。外面的民夫也骚动起来,惊叫声、哭喊声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十五万大军!我们完了!”“走不掉了!城门一关就是瓮中之鳖!” 恐慌像冰水一样浸透了每个人的心脏。
诸葛亮闭上了眼睛。那一瞬间,他仿佛能看到司马懿的铁骑如潮水般涌来,能听到战马嘶鸣和刀剑出鞘的铿锵。时间,兵力,地形……所有条件在他脑中疯狂计算、碰撞。弃城?这数千运粮兵和民夫顷刻间就会成为魏军铁骑下的亡魂。守城?这低矮的城墙,如何抵挡十五万虎狼之师? 他猛地睁开眼,先前的疲惫与专注瞬间被一种冷酷的清明所取代。那是一种将所有情绪压榨到极致后剩下的纯粹理智。 “肃静!”他的声音并不高昂,却像一块寒冰投入沸水,奇异地镇住了场内的混乱。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带着绝望中的最后一丝希冀。 “听令!”诸葛亮语速快而果断,不容置疑,“糜威!即刻停止所有装运!车辆粮秣,有序停放街边,不得堵塞通道!所有民夫士卒,各归本队,无令不得擅动、喧哗!” “蒋琬!传令城头守军,尽数撤下,隐匿于城内民舍!将城头所有旌旗收起!四方城门——全部打开!” “全部打开?”蒋琬失声惊呼,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全部打开。”诸葛亮语气平静得可怕,“另,挑选二十名最沉稳的老兵,换上百姓衣物,携带扫帚、水桶,去城门内外,如平日一样,洒扫街道。若有人问,便说‘丞相有令,清扫以待客’。” 命令一道道传出,匪夷所思,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人们带着巨大的困惑和一丝荒诞的希望,开始执行。 诸葛亮这才转向自己的侍童:“取我琴来,于城楼之上设案,焚一炉静心香。”
当司马懿麾下先锋张虎(张辽之子)率领的五千铁骑卷着烟尘冲到西城下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诡异的景象:城门洞开,一眼能望见城内街道上停放的粮车和零落行走的“百姓”,几个老迈的“平民”正慢悠悠地洒水扫地,城头空无一人,只有一面孤零零的“汉”字旗有气无力地垂着。 张虎勒住战马,惊疑不定,急忙遣快马飞报中军。 片刻之后,司马懿在儿子司马师、大将戴陵等人的簇拥下,亲临阵前。十五万魏军,黑压压地铺陈在城外的原野上,兵甲的反光刺得人眼睛发疼,肃杀之气令天地变色。 司马懿微眯着眼,远远打量着这座不设防的小城。阳光照在他深紫色的战袍和腰间的宝剑上,反射出冷硬的光。他的目光如同最精细的篦子,扫过每一个垛口,每一处可能藏匿伏兵的角落,一无所获。最终,他的视线定格在城楼之上。 那里,香炉青烟袅袅。诸葛亮身披鹤氅,头戴纶巾,正安然坐于琴案之后。他神情专注,仿佛置身于空谷幽林,而非刀剑环伺的战场。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从容拂动,一曲《幽兰操》淙淙流出,音色清越,节奏平稳,不见丝毫滞涩与慌乱。那琴声,在这剑拔弩张的战场上,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又如此惊心动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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