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更漏声,仿佛滴落在洛阳宫嘉福殿的每一个角落。烛台上的火焰不安地跳动着,将年轻皇帝曹睿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在冰冷的殿柱上。
他独坐于龙案前,指尖正缓缓抚过一份刚刚拟就的诏书。绢帛上,“起复司马懿为骠骑将军,都督雍凉诸军事”一行朱批,墨迹未干,在烛光下泛着幽微的光泽。
连日来的焦虑,似乎都随着这墨香稍稍散去。白日里,司空陈群、中书监刘放等重臣于偏殿密奏时那恳切乃至忧惧的面容,又浮现在眼前。“陛下,夏侯楙丧师辱国,雍凉精锐十不存一,关中震动!诸葛亮大军已再度兵临陈仓,郝昭病重,恐难久守……当此危局,非仲达不可挡诸葛!”
是啊,非仲达不可。曹睿在心中默念。那个鹰视狼顾的身影,那个在安邑被夺去兵权却依旧恭顺谢恩的臣子,此刻竟成了帝国西陲唯一的指望。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能透过这诏书,触摸到克复陇右、击退诸葛亮的希望。他伸手,欲取那方搁在一旁、象征着至高权力的传国玉玺。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玉玺那温润边缘的刹那,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龙案一角。那里堆叠着些许不甚紧要的旧籍文书,其中一册蒙尘的《武帝起居注》引起了他的注意。或许是心绪不宁,又或是冥冥中的牵引,他鬼使神差地将其取过,信手翻开。
建安二十一年春的一条记载,如同淬毒的冰锥,猛地刺入他的眼帘:
“太祖武皇帝(曹操)夜梦三马同食一槽,寤而咨嗟,心恶之。尝谓文帝(曹丕)曰:‘马者,司马也。槽者,曹也。此梦不祥,司马氏非人臣之器,汝兄弟日后,当预为戒备。’”
“三马同槽……”
曹睿的呼吸骤然停滞。这四个字不再是尘封的文字,而是化作了惊雷,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猛地抬头,眼前烛火摇曳,仿佛幻化出司马懿那一次在宫中猝然回眸——脖颈近乎扭断的角度,那双看向后方时锐利如狼、冰冷不带一丝人气的眼神!这影像尚未消散,司马师那沉稳持重却隐含锋芒的面容,司马昭那聪慧外露、姿仪不凡的身影,又接踵而至。父子三人的形象,与那梦境中的“三马”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嘶鸣着,啃噬着象征曹氏宗庙的“槽”!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起,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他继而想起在安邑罢黜司马懿兵权时的情景——那般雷霆打击,权势顷刻剥夺,司马懿脸上竟寻不到半分怨怼,只有恰到好处的恭顺与惶恐,谢恩而去时,背影都透着谦卑。当时他只觉此臣深明大义,顾全大局,心中甚是满意。可此刻想来,这逆来顺受之下,隐藏的该是何等可怕的城府与忍耐?
“事出反常必有妖!”曹睿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一股混杂着被欺骗的愤怒与对未来的巨大恐惧,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喷涌。他一把抓起案上那份刚刚拟好的、寄托了他全部希望的诏书,绢帛柔软的触感此刻却如同毒蛇冰冷的鳞片。
“嘶啦——!”
清脆的撕裂声在寂静的殿中格外刺耳。他双手因极致的情绪而剧烈颤抖,将那诏书撕成碎片,犹不解恨,又狠狠揉成一团,掷于地上,用脚死死碾踏!仿佛脚下踩的,正是那司马氏父子三人阴鸷的面容。
次日清晨,嘉福殿正殿。文武百官依序肃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期待。以司空陈群、中书监刘放为首的一批大臣,目光不时悄然瞥向御案,搜寻着那份预料中关于起复某人的诏书。
皇帝曹睿在内侍的唱喏声中升座。他面色略显苍白,眼圈下带着淡淡的青黑,但那双眼睛却异常锐利,如同打磨过的寒铁,扫过殿群臣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仿佛一夜之间,那个因雍凉败绩而忧心忡忡的年轻君主已然消失。
在处理了几件无关紧要的常朝政务后,曹睿不等任何臣工出列奏请,便主动开口,声音沉稳而有力,清晰地传遍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陇右之败,夏侯楙丧师失地,实为国家之耻,朕心实痛!”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陈群、刘放等人略显错愕的脸,“然,国难当头,非退缩怯战之时。朕决意,十日后,御驾亲征,与诸葛亮相会于陈仓,以彰国威,以安社稷!”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泛起。
曹睿不待议论扩大,继续部署,语速快而清晰:
“诏令已发往扬州,命大将军曹真,将南疆军事暂交满宠,即刻轻骑返京,随驾同行!”
“擢升满宠为前将军,假节,代都督扬州诸军事,总揽对吴防务!”
陈群嘴唇翕动,似乎还想进言,但看到皇帝那决绝的眼神,以及将曹真这位宗室首席大将牢牢控于身边的安排,他最终将话咽了回去。陛下此举,既展现了力挽狂澜的君主担当,更深层的意味,在场诸多老成持重之臣都已心知肚明——那是彻底堵死了启用司马懿的任何可能。一种混合着失望与忧虑的情绪,在支持起复司马懿的臣子间无声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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