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成都笼罩在一种黏稠的燥热中,连宫阙飞檐上的脊兽都仿佛被晒得垂下了头。然而,德阳殿内,气氛却比三九寒冬还要凛冽。
“陛下!”光禄大夫谯周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愤,回荡在殿柱之间,“孙权,吴狗也!昔窃据荆州,害我关君侯;今竟敢僭号天子,妄称黄龙!此乃滔天之逆,人神共愤!臣请即刻下诏,明正其罪,绝其盟好,发兵东向,以彰汉室天威!”
他话音未落,一群以清流自居的官员纷纷出列附和。
“谯大夫所言极是!我大汉乃炎刘正统,岂能与篡逆之辈同列?”
“孙权此举,分明是视我大汉如无物!若不严惩,国威何存?”
“发兵!必须发兵!先平江东,再伐中原!”
龙椅上,后主刘禅被这一浪高过一浪的声潮冲击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下意识地挪动了一下身子,冕旒上的玉藻轻微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孙权称帝的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他平静的生活,激起的波澜让他心慌意乱。道义上,他认同群臣的愤怒;可直觉又告诉他,事情绝非“发兵”二字这般简单。他目光扫过殿内,看到的是张张因愤慨而涨红的脸,却寻不到一个能让他安心依靠的眼神。他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龙椅的扶手,指尖微微发白。
就在喧嚣渐至鼎沸之时,一个沉稳的声音清晰地穿透了嘈杂:“陛下,臣有奏。”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丞相留府长史、抚军将军蒋琬手持玉笏,稳步出班。他面色平静,眼神一如既往的温厚持重,与周遭的激愤形成了鲜明对比。
“蒋卿有何见解?”刘禅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问道。
蒋琬先向御座深深一揖,然后才转向群臣,语气平和却自有分量:“孙权僭逆,固然可恨。然则,当今之势,曹魏窃据中原,乃国贼之首,此为先帝与丞相历年北伐之根本。若因孙权之故,遽然绝盟,甚至兴兵东向,则我大汉将同时树敌于魏、吴两家。敢问诸公,以我巴蜀一隅之力,可堪两面作战乎?”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刚才叫嚷着出兵最凶的几位大臣,见他们一时语塞,才继续道:“若与东吴构衅,我则需分兵驻防白帝、永安,以御吴师。届时,丞相北伐之业必将受阻,曹魏则可高枕无忧,坐观我鹬蚌相争。此亲者痛而仇者快之举,万不可行。”
“那依蒋长史之见,难道就任由孙权这逆贼逍遥法外,玷污汉统吗?”谯周忍不住反驳,语气虽依旧强硬,气势却已弱了三分。
蒋琬转向谯周,依旧不疾不徐:“非是纵容,而是权衡利弊,分清主次。魏贼乃心腹之患,吴逆乃疥癣之疾。若因疥癣之疾而动摇国本,非智者所为。”他最后转向刘禅,深深一躬,“陛下,此事关乎国策,干系重大。臣以为,当速遣使者,驰赴汉中,禀明情由,一切听凭丞相裁决。”
“准奏!”刘禅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应允,“即刻以六百里加急,驰报丞相定夺!”
汉中,沔阳丞相行营。
夏日的秦岭深处,气候远比成都凉爽。诸葛亮手持成都来的急报,在悬挂的雍凉地图前已站立了许久。窗外是操练士卒的号令声,而帐内只有他羽扇轻摇带起的微弱风声。
他缓缓踱步到窗前,望着远处连绵的山峦。孙权称帝,在他意料之中,只是比预想的稍早了一些。他完全能想象此刻成都朝堂上是何等景象。谯周那些儒生的反应,他闭着眼睛都能猜到。正统、道义……这些大旗固然要高举,但支撑这面大旗的,是冰冷的现实与铁血的实力。
“杨仪。”他轻声唤道。
“下官在。”长史杨仪立刻从一旁趋步上前。
“你如何看?”诸葛亮将手中的绢帛递给他。
杨仪快速浏览一遍,眉头紧锁:“孙权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丞相,若承认其帝号,于我大汉正统之名有损啊。下官以为,即便不绝盟,也当严词斥责,令其去帝号,方可维系联盟。”
诸葛亮微微摇头,目光依旧停留在远山:“威公(杨仪字),你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孙权敢称帝,是料定我不得不有求于他。曹魏势大,非我一家能敌。我需要孙权在东南牵制满宠,需要吴国的水军威胁广陵、合肥。只要吴军动起来,司马懿就不敢全力西顾。”他转过身,看着杨仪,“至于帝号……虚名而已。当年先帝为联吴抗曹,亦曾默认孙权称吴王。今日之势,比当年更为严峻。小不忍则乱大谋。”
“那……丞相之意是?”
“通好,作贺。”诸葛亮吐出四个字,清晰而坚定。
“作贺?”杨仪吃了一惊。
“然也。”诸葛亮走到案前,铺开纸笔,“不仅要贺,还要约其共同出兵,再兴北伐。孙权新登帝位,正需外功以固内望。我遣使道贺,是给足他颜面;约其出兵,是投其所好。他陆伯言(陆逊字)虽未必肯真出全力,但只要他在荆州秣马厉兵,做出姿态,于我军便是莫大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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