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北岸的魏军大营,弥漫着一股胜败交织的怪异气息。旌旗虽仍在秋风中飘扬,却少了凯旋的昂扬,多了几分劫后余生的疲惫与沉寂。中军大帐内,药味与墨香混合,司马懿屏退了左右,只留长子司马师在侧。
他面前摊开的,并非军事舆图,而是一份刚刚起草完毕的奏表。字迹是他一贯的瘦硬风格,措辞却谦卑得近乎自辱:
“……臣懿顿首再拜:赖陛下天威,将士用命,蜀寇暂退。然臣才疏德薄,智浅虑短,不能制胜于疆场,致折损国家柱石、左将军张合……合追敌心切,深入险地,臣约束不力,调度无方,罪责深重,百身莫赎……前所陈‘坚壁清野’之策,本为万全,然施行未竟全功,竟使逆亮掳我陇麦,挫我锐气,臣之过也……伏乞陛下天恩,严加惩处,以正军法,以安众心……”
写罢,他放下笔,发出一阵压抑的低咳。这封请罪表,既是给洛阳朝廷的一个交代,也是一层必要的盔甲。
“父亲,张将军的遗体已装殓完毕。”司马师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懑,“只是……营中已有流言,说父亲是故意……”
司马懿抬起手,制止了他后面的话,眼神如古井无波:“死者已矣,生者当虑。隽乂求仁得仁,死于王事,陛下自有追封。至于其他,非你我当议。”他话锋一转,“洛阳方面,有消息否?”
司马师立刻呈上一封火漆密信:“叔父(司马孚)自洛阳家中送来,言及近日洛阳风气。”
司马懿拆开信,快速浏览。信中,司马孚用隐晦的笔触描述了洛阳勋贵子弟圈中流传的论调——“司马公拥重兵而怯战,徒耗国力”、“张将军勇烈,竟殒于如此‘胜仗’?”、“若大司马(曹真)在世,焉容诸葛村夫如此猖獗?”……流言的源头,虽未明指,但种种迹象,都隐隐指向那位刚刚承袭了邵陵侯爵位,正四处结交名士、活跃于朝堂的曹爽府邸。
司马懿将信纸凑近烛火,看着它卷曲、焦黑、化为灰烬。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烧掉的只是无关紧要的废纸。
“知道了。”他淡淡地说,“将这封请罪表,以六百里加急,直送洛阳嘉福殿。同时,以我的名义,再上一表,为张合将军及其麾下阵亡将士,恳请陛下厚加抚恤。”
他走到帐边,望向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寒意渐浓,他知道,来自后方的风,比这渭北的秋风,更要刺骨。
洛阳,嘉福殿。
金碧辉煌的殿宇也驱不散那股无形的压抑。龙涎香在空气中缓慢盘旋,却盖不住文武百官之间弥漫的紧张气息。皇帝曹睿高坐于御榻之上,面色略显苍白,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他手中轻轻摩挲着一份来自雍凉前线的军报摘要,目光扫过丹墀下的臣子们,最后停留在为首几人身上。
太尉华歆刚刚例行公事地陈述完几件政务,殿中一时陷入短暂的沉默。就在这时,一人昂然出列,声音清越,打破了沉寂。
“陛下,臣散骑常侍夏侯玄,有本启奏!”
夏侯玄身姿挺拔,面容俊朗,是年轻一代士族中的翘楚。他手持玉笏,朗声道:“西线战事,虽云退敌,然细察其情,实令人忧愤!我军空耗钱粮,坐拥雄师,却行龟缩之策,任蜀虏来去自如,掠我陇上,戕我百姓!更痛心者,张合将军,国之干城,百战名将,竟殒命于一次所谓‘胜利’追击之中!此非主帅调度失宜,忌贤妒能,又是何故?”
他言辞犀利,引经据典,直接将矛头指向了战略本身和司马懿的个人品质。殿内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声。
夏侯玄话音未落,另一人已大步出列,甲胄铿锵,正是新任邵陵侯、车骑将军曹爽。他年富力强,脸上带着宗室子弟特有的矜傲与急切。
“陛下!太初(夏侯玄字)所言,正是臣等心中所惑!”曹爽声如洪钟,毫不掩饰他的锋芒,“司马懿都督雍凉,手握重兵,却一味避战,美其名曰‘坚壁清野’!结果如何?诸葛亮来去自如,我军锐气尽失!张合老将军忠勇为国,反而身陷死地,力战而亡!此等战绩,岂是‘胜利’二字可以遮掩?这分明是‘畏蜀如虎’!”
他环视群臣,最后目光灼灼地看向御座上的曹睿:“陛下!如此主帅,如何能扬我大魏国威?如何能慰张将军在天之灵?臣恳请陛下,为社稷计,当机立断,临阵换将!西线主帅,当选派勇毅果敢、不畏强敌之宗亲重臣,方能一雪前耻,振我军心!”
“臣附议!”
“邵陵侯所言极是!”
几名与曹爽交好或素来亲近宗室的官员纷纷出声附和。朝堂之上,顿时形成一股要求撤换司马懿的声浪。
曹睿面无表情,手指依旧无意识地敲打着御座扶手。他看到了曹爽眼中的野心,也听到了那些附和声背后的政治投机。他将目光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三朝老臣,司空陈群。
“陈司空,依你之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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