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初三年,正月。
洛阳宫城的寝宫内,空气凝滞得如同结冰。浓烈的草药味与龙涎香的馥郁纠缠在一起,也压不住那份从御榻上弥散开的、生命即将燃尽的衰败气息。几盏铜雀灯树上的烛火,在沉重的帷幔间投下跳跃而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魏帝曹睿那张深陷在锦绣软枕中的脸。他双目紧闭,花白的鬓发被虚汗濡湿,粘在额角,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嘶哑的拉风箱般的声音,微弱而艰难。
他的右手,枯瘦得几乎只剩骨架,却紧紧攥着一只编织得歪歪扭扭的五色彩绦。那是平原懿公主曹淑,他唯一夭折的爱女,在懵懂稚龄时留给他的最后念想。冰凉的丝线缠绕在他指间,仿佛能汲取到一丝早已消散的、属于孩童的温热。
中常侍辟邪像一尊沉默的影子,垂手侍立在榻尾,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殿外偶尔传来宫靴踏过玉阶的细微声响,都会让他如同受惊的狸猫般竖起耳朵,警惕地望向那扇紧闭的雕花木门。
脚步声终究还是在门外停驻,迟疑了一下,继而轻轻响起。辟邪无声地挪步上前,将门开启一道缝隙。燕王曹宇的身影,裹挟着一身室外的寒气,悄然走了进来。他年近五旬,面容敦厚,此刻却写满了惶恐与不安,甚至比几日前接受辅政之托时更加憔悴。他先是看了一眼榻上的皇帝,随即向辟邪投去一个带着恳求与绝望的眼神。
辟邪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曹宇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药味的空气,整理了一下亲王冠服,这才轻步走到榻前,深深跪伏下去,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臣……曹宇,叩见陛下。臣……臣万死!”
曹睿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隶、能洞察人心的眸子,此刻浑浊而空洞,好一会儿才将焦距对准了地上的曹宇。
“王叔……去而复返……何事?”他的声音嘶哑,气若游丝,却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
曹宇的心猛地一缩,仿佛被那丝不耐烦刺穿。他抬起头,泪光在眼中闪烁,这并非全然作伪,而是源于内心经过反复煎熬后巨大的恐惧和负罪感。“陛下!臣……臣有负圣恩!前番陛下以辅政重任相托,臣感激涕零,然……然回去之后,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他的话语因为激动而有些凌乱,“臣德薄才鲜,性又懦弱,绝非雄才伟略之人。储君年幼,四方未靖,此实乃托国之重,千钧之担!臣……臣思前想后,深恐一旦举措失当,非但不能辅佐幼主,反会贻误江山,成为曹魏的罪人!陛下……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另择贤能,臣……臣只愿如古之贤王,从旁襄赞,绝不敢居此总揽全局之位啊!”
他话语中那份几乎要溢出的恐惧和坚决的推拒,如同冰冷的铁锤,重重砸在曹睿本已如同灰烬的心头。曹睿看着他这位叔父,看着他脸上那份毫不掩饰的、近乎崩溃的怯懦,一股难以言喻的失望和愤怒猛地窜起。他效仿武帝、文帝,一生纵横捭阖,驾驭群臣,开疆拓土,何以到了托付江山之时,身边竟是这等不堪造就、临阵退缩之辈?他艰难地抬起那只没握彩绦的手,无力地挥了挥,连一个字都不想再多说,眼中只剩下彻底的冰寒与厌弃。
曹宇看着皇帝脸上那毫不掩饰的、比责骂更伤人的冷漠,面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哽咽,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只是深深叩首,几乎是以手撑地,才勉强站起身,踉跄着、失魂落魄地退出了寝宫。
他离去的背影,和曹睿那声若有若无的、混合着咳嗽的叹息,一丝不落地被隐在殿外廊柱阴影里的两个人影捕捉。中书监刘放与中书令孙资,这两位执掌机要、侍奉皇帝多年的近臣,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绝的光芒。
“燕王……又辞让了。”刘放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
“他越是如此,陛下心中那点念想,就灭得越快。”孙资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夏侯献、曹肇那几个小子,方才还在西园校场纵马,言谈间已以辅政自居,狂悖之态尽显。”
刘放点头:“不能再等了。燕王无能,夏侯、曹肇骄狂,此辈一旦上位,岂有你我立锥之地?唯有……”他的目光投向暖阁那扇门,“唯有扳倒他们,推出我们的人。”
“曹爽庸碌,易掌控。司马懿……老谋深算,但他需要这份‘推荐之恩’。”孙资补充道,他们的计划在瞬间再次达成共识。
时机稍纵即逝。就在辟邪为曹睿喂下一碗温药,皇帝精神略有一丝回光返照般的清明,却又被药力催逼得愈发疲惫脆弱之时,刘放和孙资动了。
他们以“六百里加急军报”为名,不顾辟邪的低声阻拦,强行推开了暖阁的门,几乎是跌撞着扑到曹睿的榻前,双双跪倒。
“陛下!陛下——!”刘放的声音带着哭腔,率先开口,打破了殿内死寂,“臣等有死罪!然事关社稷存亡,不得不冒死陈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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