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八,高平陵的尘埃已然落定,而洛阳城内的博弈,才刚刚从刀剑转向笔墨。
卯时三刻,洛阳宫城,尚书台。
烛火熬尽最后一滴油脂,在熹微的晨光中挣扎了一下,终于熄灭。青灰色的烟雾袅袅升起,混杂着墨锭研磨开的气味,以及一夜未眠的官员身上散发出的、混合了疲惫与焦虑的气息。
尚书郎李铭用力掐了掐自己的眉心,试图驱散浓重的困意。他的案头,摊开着一卷刚刚由尚书令司马孚亲自审定、并用印的文书。文书上的字迹工整而冷峻,与他此刻内心的汹涌形成鲜明对比。他知道,当这卷文书通过官道驿马和京兆尹的胥吏传遍天下时,这座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政变的都城,将迎来新一轮的震荡。
“李郎,” 同僚杜淳凑了过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真的……就这么发出去了?只字不提……那边?” 他含糊地用“那边”指代着已被软禁一日的大将军曹爽及其党羽。
李铭没有抬头,只是将文书缓缓卷起,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完成某种神圣的仪式。“杜兄,”他的声音因熬夜而沙哑,“上峰有令,只论‘僭越’,不言其他。你我都只是秉笔之人,照章办事便是。”
他嘴上这么说,心头却是一片冰凉。他是已故大将军曹真府中旧吏举荐上来的,身上难免带着“曹党”的印记。昨夜,当太傅司马懿的心腹、中书侍郎王观亲自前来口授要点时,他就明白,一场针对曹爽集团的政治清算,已然开始。而这份看似只追究生活作风的罪状,不过是第一波,温和,却足以定下调性。
“私取先帝才人七人,以充乐伎;僭用乘舆,服御器物,仿制宫禁……” 李铭在心中默念着这些条款,每一项都指向道德和人臣之节的沦丧,却又巧妙地避开了最致命的“谋逆”指控。他想起昨日被押解回府时曹爽那失魂落魄的背影,再对比这文书上的春秋笔法,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太傅司马懿,这位昔日看似谦冲退让的老臣,其手腕之老辣,心思之深沉,令人胆寒。
辰时,太傅府,东暖阁。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司马懿半倚在软榻上,身上盖着一条厚厚的绒毯,面色依旧带着几分“病后”的苍白。但坐在榻前的太尉蒋济却清楚地看到,那双深陷眼眸中偶尔掠过的精光,比窗外冬日的阳光更加锐利。
“蒋公,”司马懿的声音缓慢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他将一份抄录的罪状轻轻推至蒋济面前,“首恶已擒,朝局初定。当务之急,是昭示其过,以安天下之心。这些罪状,皆乃实证,公布出去,也好让世人看清曹昭伯(曹爽)的真面目。”
蒋济接过,仔细翻阅。他的手指在“私取先帝才人”一行上微微停顿,眉头蹙起,显露出毫不掩饰的厌恶。曹爽在此事上的荒唐,他素有耳闻,如今坐实,更觉其不堪。他继续往下看,是曹爽府中仪仗、车服、器用逾越制度的种种细节。
看完,他长长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似乎也放松了些许。他将文书放回案上,看向司马懿,语气中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诚恳:“太傅如此处置,甚妥。止于其奢靡僭越之过,罢黜权柄,以示惩戒,既整肃了朝纲,亦未赶尽杀绝。能如此,天下人当知太傅之心,在于社稷,而非私怨。洛水之誓,终究是作数的。”
他这番话,既是对司马懿的认同,也是在说服自己。作为高平陵之变的重要同盟者,并且是“洛水之誓”的见证人与某种程度上的人格担保者,蒋济内心深处一直存在着一丝隐忧,他怕司马懿在掌控大局后,会掀起一场波及过广的血雨腥风。如今看到这“温和”的开局,他悬着的心,总算落下大半。
司马懿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抹感慨的神色:“若非彼等跋扈至此,危及国本,老夫又何至于此?终究是同朝为官数十载……”他适时地发出一声轻叹,带着英雄暮年、不得已而为之的悲凉,恰到好处地掩饰了眼底深处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蒋济并未察觉,他只是附和着点了点头。
与此同时,永和里,原大将军府,此刻已形同牢狱。
沉重的朱漆大门被从外面贴上封条,并由一队黑衣玄甲的士兵严密把守,带队的是司马师麾下的心腹队率陈幕。府邸周围的高墙上,隐约可见巡逻兵士的身影,他们沉默得像冬日里栖息的寒鸦,目光却锐利地扫视着府内外的任何风吹草动。
府内,昔日笙歌不断的厅堂,此刻死寂得可怕。
曹爽瘫坐在一张紫檀木胡床上,华丽的锦袍皱巴巴地裹在身上,头发也有些散乱。他眼神空洞地望着窗棂外被高墙切割成四方的一块灰白天空。
他的弟弟,中领军曹羲,则像困兽般在厅内来回踱步,脚步声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兄长!我们难道就坐在这里等死吗?司马懿狼子野心,其言绝不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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