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沈砚秋眼底跳动,映得他脸色晦暗不明。他指尖捻着那张从旧账册上摹画下来的纸页,墨迹勾勒出的数字像一根根冰冷的针,扎进他心里。
“实发三百两,账面记六百两……”他低声念着,每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这不仅仅是贪墨,这是喝寒门学子的血,吃饥民的肉!那行“赈粮折银,另计”的小字,更是透着一股草菅人命的凉薄。
窗外传来几声犬吠,夜更深了。沈砚秋将纸页仔细折好,塞进贴身的衣袋。证据有了,可怎么用,何时用,却需要仔细掂量。张鹤年不是赵万春,他是掌管一省学政的官员,树大根深,背后不知牵扯着多少关系。贸然出击,打蛇不死,反遭其噬。
他吹熄蜡烛,和衣躺在硬板床上,睁着眼看屋顶模糊的黑暗。原主记忆里关于启蒙先生的部分变得清晰起来——那位姓宋的老秀才,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衫,讲课讲到激动处会咳嗽,却固执地一遍遍对学生们说:“读书人,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可这样一个人,最后却落得革除功名,郁愤而终的下场。只因他看不惯张鹤年克扣廪膳银,联络了几个生员联名上书,结果状纸没出绍兴,就被扣上了“煽动生事、诽谤上官”的罪名。那些曾经联名的生员,后来大多销声匿迹,有的甚至不明不白地死了。
一条条人命,就这么轻飘飘地被抹去。
沈砚秋攥紧了拳,指节在寂静里发出轻微的响动。他原本只想自保,只想在乡试中挣一条出路。可这账册,这血淋淋的过往,逼得他无法只看着自己脚下那一亩三分地。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沈砚秋就出了府学舍。他没有去常去的书肆,而是拐进了几条僻静的小巷。按照陈秀才昨日隐晦的指点,他找到了一处低矮的院门,门板上的漆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朽坏的木质。
他抬手叩门,声音在空旷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过了好一会儿,里面才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门拉开一条缝,露出一张警惕而苍老的脸。是昨天那个老吏。
“老丈,”沈砚秋压低声音,“学生沈砚秋,为宋先生之事而来。”
老吏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上下打量他一番,又飞快地探出头左右看看,这才将门缝拉大些,哑声道:“进来。”
院子里比外面看着更破败,墙角堆着杂物,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老吏引他进了堂屋,里面光线昏暗,只有一张破桌和两条长凳。
“你真是宋先生的学生?”老吏盯着他,眼神锐利了些,不像昨日那般浑浊。
“是。”沈砚秋从怀中取出那页摹画的账目,推到老吏面前,“学生无意中得了这个。”
老吏拿起纸,凑到窗前眯着眼看了半晌,干瘦的手开始微微发抖。他放下纸,长长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积年的悲愤和无力。
“就知道……就知道迟早有人会再查……”老吏喃喃道,抬眼看沈砚秋,“后生,你不怕惹祸上身?张鹤年……手黑着呢。”
“怕。”沈砚秋坦然道,“但有些事,不能因为怕就不做。宋先生的冤屈,那些饿死的同窗,不能就这么算了。”
老吏沉默了片刻,走到墙角,搬开几块松动的砖,从里面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本子。他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的灰尘,递给沈砚秋。
“这是……”
“宋先生当年收集的东西,还有一些……是后来我偷偷记下的。”老吏的声音压得更低,“里面不仅有廪膳银、赈灾粮的猫腻,还有张鹤年往上头送孝敬的记录,虽然隐晦,但懂行的人能看出来。他能在学政位子上坐这么稳,朝里是有人保的。”
沈砚秋心头一凛,接过本子,入手沉甸甸。他没有立刻打开,而是问道:“老丈,当年联名上书的,除了宋先生,还有哪些人?他们后来……”
老吏脸上掠过一丝痛楚,“死的死,散的散。有个叫赵志远的,家里开着豆腐坊,上书后没多久,夜里作坊就起了火,一家三口都没跑出来……还有个叫刘文斌的,说是失足落水,可那天他明明约了人要去省城递状子……”
一桩桩,一件件,从老吏干涩的叙述里流淌出来,带着血腥气。沈砚秋默默听着,胸口像是堵了一块冰,又像是燃着一团火。
“后生,”老吏最后看着他,眼神复杂,“这东西给你,是福是祸,看你的造化了。我只求你一件事,若有可能……给宋先生,给那些枉死的人,讨个公道。”
沈砚秋郑重地将油布包收入怀中,对着老吏深深一揖:“学生,必当尽力。”
离开那处破败的小院,阳光刺得沈砚秋有些睁不开眼。怀里的本子像一块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疼。他原本以为只是一场科举路上的博弈,此刻却清晰地感受到了其下埋藏的血海深仇。
张鹤年……王老爷……他们联手织就的这张网,不仅要阻他前程,更是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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