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秋在徐府书房里,已经枯坐了将近两个时辰。
炭盆里的火早添了三次,此刻正燃得旺,哔哔剥剥地响,却驱不散他心头的寒意,也暖不了他僵冷的指尖。窗外,雪还在下,只是势头小了些,絮絮扬扬,无声地覆盖着庭院里的假山石径,将这方天地包裹得一片死寂。
老管家第三次轻手轻脚进来换茶,看着沈砚秋依旧维持着近乎不变的坐姿,目光落在窗外某处虚空,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终究什么也没说,默默退了出去。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拉得漫长。沈砚秋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蜷紧又松开。他脑子里反复过着那篇策论的每一个字,尤其是关于“辽东广种玉米以补军粮”的细则。这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指望。徐光启将此作为破局的钥匙带去了宫里,但这把钥匙,能否打开皇帝心中那扇被阉党把持的门?
他想起钱士升那句“魏公公要革了你的功名”,想起徐光启披上官袍时决然的背影。一种混合着感激与无力的情绪在他胸腔里冲撞。穿越至今,从绍兴号舍到京城徐府,他一次次凭借超越时代的见识和急智破局,可当真正面对这个帝国最顶层的权力倾轧时,他才深切体会到,个人的才智在庞大的体制与绝对的权势面前,是何等渺小。
徐光启是在用他数十年的清誉和官身,为他这个相识不久的后辈赌一个前程。
雪光透过窗纸,映得他脸色有些发白。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那些翻腾的情绪死死压住。现在,他只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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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文华殿。
炭火烘得殿内暖融如春,但气氛却比殿外的冰天雪地更冷上几分。
崇祯皇帝朱由检坐在御座之上,年轻的脸上带着挥之不去的倦色,手指正按着一份摊开的策论。他看得极慢,眉头蹙紧,偶尔抬眼,目光扫过殿中肃立的两人。
徐光启垂手站在下首,绯袍上的雪水已然烘干,只留下些许深色的水渍。他微微低着头,神色平静,但紧抿的嘴角透露出内心的紧绷。
御座之侧,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的魏忠贤侍立着,脸上挂着惯常的、恰到好处的恭谨,只是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偶尔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他并未看徐光启,目光只落在崇祯皇帝身上,仿佛殿内只有他们君臣二人。
“徐卿,”崇祯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他指尖点了点策论上某处,“这‘宦寺监军,取祸之道’八字,作何解?”他没有看魏忠贤,但殿内空气骤然又凝涩了几分。
徐光启上前半步,躬身奏道:“陛下,此非泛指所有内臣。乃指那些不谙军事,却凭借身份克扣军饷、干预将领决策,以致将士寒心、战事失利之辈。萨尔浒之败,杨镐指挥或有失当,然军中粮饷不继,监军内官催战不休,亦是败因。沈砚秋此论,虽有偏激,却是为辽东战局、为陛下社稷着想,拳拳之心,天地可鉴。”
“好一个拳拳之心!”魏忠贤忽然轻笑一声,声音尖细,带着一股子阴柔的冷意,“徐大人,照你这么说,咱家派往辽东的儿郎们,倒都成了祸国的根源了?”他依旧没看徐光启,话却是冲着崇祯说的,“皇爷,奴婢们伺候皇爷,打理这偌大宫廷,已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外间事务,本不敢多言。只是这书生妄议朝政,诋毁内官,动摇的是皇爷的威信,寒的是为皇爷办事的人心啊。若此风一开,日后还有谁肯为皇爷尽心竭力?”
他这话说得委屈,却字字诛心,将沈砚秋的策论直接拔高到挑战皇权、离间君臣的高度。
徐光启心头一沉,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他不再与魏忠贤做口舌之争,再次向崇祯深深一揖:“陛下,策论之言或有冒犯,然其心可原。且此子并非徒逞口舌之快,观其策论后半,所提‘广种玉米于辽地’之议,条分缕析,数据翔实,实为解辽东军粮困局的一剂良方!”他直起身,从袖中取出那份沈砚秋整理的“玉米抗旱种植细则”抄本,双手高举过顶。
“陛下,臣近年于农事略有钻研,此种源自泰西,耐寒耐瘠,亩产远超黍麦。沈砚秋据此提出,于辽河沿岸军屯试种,若得成功,不仅可部分缓解军粮压力,更能使辽东驻军粮草稍得自给,减少长途转运之耗与途中贪墨之弊!此乃固本培元、利在千秋之策!陛下求才若渴,若因此子直言便革其功名,岂非因噎废食,令天下有识之士裹足不前?”
崇祯的目光终于从策论上移开,落到了徐光启手中那份细则上。他对于具体的农事并不精通,但他听得懂“亩产远超黍麦”、“减少长途转运之耗与途中贪墨之弊”。辽东军饷,一直是他心头最大的一块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任何能减轻这份压力的可能,都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他沉吟着,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目光在徐光启恳切的脸和魏忠贤阴沉的侧影之间逡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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