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县仓里的陈米,只够乡勇营十日嚼用了。”
王书吏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寂静的县衙二堂地面上。他手中那本摊开的粮册,墨字清晰,却勾勒出令人窒息的窘迫。十日,仅仅是维持最低限度的口粮,若算上每日操练的消耗,这个期限还得再打对折。
沈砚秋坐在案后,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粗糙的木纹。窗外,乡勇营操练的号子声隐隐传来,充满了初生牛犊的锐气,却也反衬出此刻堂内近乎凝滞的空气。他刚刚平息了流民之乱,组建了乡勇,将王府管家这等毒瘤连根拔起,眼看米脂刚刚有了一丝安稳的迹象,这军粮短缺的危机,便如一头蛰伏的恶兽,骤然露出了獠牙。
“城中乡绅那边……”沈砚秋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连日劳累的沙哑。
王书吏脸上皱纹更深了几分,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揉搓过:“昨日属下又去了一趟,话…说得很难听。王家老爷直接放了话,借粮可以,但要乡勇营立下字据,永不干涉他们各家田庄事务,另外,未来三年的‘护境捐’也得全免。”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这分明是要架空乡勇营,让大人您之前的心血白费。”
永不干涉?沈砚秋心中冷笑。所谓永不干涉,便是默许乡绅继续圈占土地,盘剥佃户,将米脂重新变回他们予取予求的私产。至于那“护境捐”,本就是他从乡绅指缝里硬抠出来,用以维持乡勇运转的命脉。应下任何一条,都无异于自断臂膀。
“军屯那边呢?”他按下心头的火气,转向另一线希望。
“新垦的十亩荒地都已种下,只是…”王书吏叹了口气,“种的是普通春麦,即便风调雨顺,也需四五个月方能收获,远水难救近火啊大人。”
四五个月。沈砚秋闭上眼,脑海里浮现出周老憨那日渐焦灼的眼神,以及乡勇们虽然依旧操练,却难免偶尔望向粮仓方向的隐忧。饥饿能最快地消磨掉士气与忠诚。一旦断粮,这初具雏形的乡勇营,顷刻间便会土崩瓦解,甚至可能演变成新的乱源。
“不能再等了。”他倏然睁眼,眸中闪过一丝决断,“备马,我亲自去会会这些‘乡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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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砚秋的亲自登门,并未换来多少转圜的余地。
王家府邸的花厅内,熏香袅袅,茶汤澄碧。王老爷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盏,眼皮都未曾抬起:“沈大人年轻有为,心系乡勇,老夫佩服。只是这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乡勇营若能安守本分,不扰地方,我等乡野鄙人,自然乐见其成。可这借粮嘛…”他拖长了语调,终于抬眼,目光里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审视,“总要有个章程,确保日后不起纷争才好。”
他身旁坐着的几位乡绅纷纷附和。
“是啊沈大人,非是我等吝啬,实在是如今光景不好,家家余粮也不多啊。”
“立个字据,彼此安心,对大家都好。”
“听闻大人近日还收留了不少流民,这开销…啧啧,更是如流水一般。”
沈砚秋端坐椅上,面沉如水。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些乡绅话语背后的算计与挟制。他们并非真的无粮,而是在用粮食做筹码,逼他让步,逼他放弃对米脂基层权力的掌控。他甚至怀疑,这军粮短缺的困境背后,未必没有这些人的推波助澜。
“章程?”沈砚秋放下茶盏,发出清脆的磕碰声,打断了厅内虚伪的客套,“不知王老爷所说的章程,是保米脂百姓安宁的章程,还是保诸位庄园私利不受半分触碰的章程?”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股冷意,让花厅内的温度似乎都降了几分。
王老爷脸色微变,干笑一声:“沈大人此言差矣,我等亦是米脂百姓,自是希望地方安宁。只是亲兄弟明算账,有些事,还是提前说清楚为好。”
“若本官说,乡勇营的存在,本身便是最大的安宁保障呢?”沈砚秋目光扫过众人,“黑风岭匪患方平,难保没有余孽或其他流寇觊觎米脂。若无乡勇,一旦贼寇临城,诸位库中之粮,还能安稳否?”
“哼,些许毛贼,何足挂齿!”一个性子急躁的乡绅忍不住哼道,“往年没有乡勇,不也这么过来了?”
“往年?”沈砚秋嘴角勾起一丝讥诮,“往年没有王府管家勾结流民,险些酿成大乱吧?往年也没有流民聚集,敢劫持官眷吧?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米脂初定,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乡勇营若因断粮而散,下次刀兵加身之时,诸位可莫要后悔今日之抉择。”
他站起身,不再看众人变幻的脸色:“粮,本官会另想办法。至于诸位所求之章程…”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恕难从命。乡勇营护卫的是整个米脂,而非某家某户。只要在米脂境内,触犯大明律法、危害乡里者,无论其身家背景,乡勇营皆有权过问!告辞!”
说罢,他拂袖转身,径直向外走去,将一室难堪的寂静与隐隐的怒意甩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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