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书吏回来得比预想的要快。
天刚蒙蒙亮,他带着一身寒气推门而入,花白的须眉上凝着细碎的霜花。沈砚秋正就着油灯审阅李之藻连夜整理的账册摘录,闻声抬头,只见老吏脸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大人,佃户们……不敢。”王书吏的声音带着奔波后的沙哑,他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老汉挨家挨户去找了李老栓、张寡妇那几家苦主,话才开了个头,他们便要么关门谢客,要么跪地磕头,求老汉别再给他们招祸。”
沈砚秋放下笔,灯焰在他沉静的眸子里跳动了一下:“他们怕什么?”
“怕王府秋后算账。”王书吏叹了口气,自己拎起桌上的粗瓷茶壶倒了碗温水,一口饮尽,“李老栓说,管家是死了,可王府还在,朱王爷还是皇叔。他们这些升斗小民,今日做了证,扳不倒王爷,明日死的便是他们全家。张寡妇更是哭得险些背过气去,说她男人就是多说了两句话,才被王府的人活活打死的……”
一股凉意顺着脊椎爬上来。沈砚秋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叩。他料到佃户会惧怕,却不想这恐惧如此根深蒂固,竟连“归还土地”的承诺都无法动摇。皇权宗亲的阴影,如同这陕北冬日的阴云,沉沉地压在这些佃户的心头,让他们连一丝反抗的念头都不敢有。
“他们不信我能护住他们?”沈砚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近乎尖锐的冷静。
王书吏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知县,他眉眼间的青涩早已被数月来的风霜磨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凝。老吏沉默片刻,终究还是实话实说:“大人,非是不信您。只是……王爷是天潢贵胄,您……终究是流官。他们怕您一走,王府的报复便来了。”
流官。两个字刺得沈砚秋心口发沉。是啊,在这米脂,他根基尚浅,所能依仗的不过是一腔孤勇和些许权谋。面对盘根错节的皇亲势力,佃户们的顾虑并非杞人忧天。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冷风瞬间灌入,吹得灯焰剧烈摇晃。窗外,米脂县城仍在晨曦前最浓重的黑暗里沉睡,只有零星几点灯火,在寒风中明明灭灭。
“他们不信我能长久护着米脂,情有可原。”沈砚秋望着那几点微光,缓缓道,“但若连试都不试,他们的地,就永远拿不回来;他们的冤屈,就永远石沉大海。王府,也永远能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
王书吏望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
沈砚秋忽然转身,眼神锐利起来:“王书吏,你再去一趟。不必再找所有人,只找李老栓。告诉他,我不需要他画押,甚至不需要他站出来指证朱常浩。”
“那大人的意思是……?”
“我只要他,把他家的遭遇,原原本本说出来。你记下,带回来。”沈砚秋走回案边,提起笔,在空白的纸上落下“陈情书”三个字,“告诉他,这不是状纸,这只是米脂百姓向朝廷陈述疾苦的万民书。他的名字,可以不在其上。”
王书吏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光:“大人是想……以民意,抗皇权?”
“非是抗,是陈情,是让陛下和朝堂诸公听听,这延绥镇治下的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沈砚秋笔走龙蛇,语气沉笃,“朱常浩告我的是‘滥杀、强占’,我们就让天下人看看,真正滥杀无辜、强占民田的是谁!一份证词不够,就十份;十份不够,就百份!积土成山,水滴石穿。我倒要看看,是他朱常浩一张诬告的嘴硬,还是这千百户佃户的血泪沉!”
王书吏被这番话里的决绝震了一下,他挺直了些微佝偻的背:“老汉明白了!我这就再去李家!”
“等等。”沈砚秋叫住他,从一旁取过自己的墨绿色棉布披风递过去,“清晨霜重,披上。告诉李老栓,他若肯说,他家的地,我沈砚秋只要还在陕西一日,就必定想法子帮他讨回来。若我食言,他尽可指着我的脊梁骨骂。”
王书吏接过那件还带着体温的披风,入手是粗粝却厚实的质感。他没有推辞,重重点头,转身再次没入将褪未褪的夜色中。
屋内重归寂静。沈砚秋坐回椅中,却没有继续看账册。他闭上眼,脑海里浮现的是初到米脂时看到的景象——面黄肌瘦的流民,荒芜的田地,还有被王府管家强占水渠后,活活旱死的禾苗。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但当生的希望都被剥夺,恐惧便会吞噬一切勇气。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再次响起脚步声,比之前更急,也更沉。
王书吏回来了,这次他不仅带回了寒气,还带回了眼角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他解下披风,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叠略显粗糙的纸张,纸张边缘被摩挲得起了毛边。
“大人,李老栓……说了!”王书吏的声音带着喘,“他不止说了,还按了手印!他说,他信沈青天!他还悄悄叫来了隔壁同样被占了几亩山坡地的赵石头,赵石头也愿意说!”
沈砚秋接过那叠纸,入手是冰凉的,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夹杂着不少圆圈代替的不会写的字,显然是王书吏根据口述快速记录的。墨迹深浅不一,可见书写时的心潮起伏。而在那记述着“崇祯元年三月,王府管家带人强占河滩地三亩二分,打断老父右腿,老父含恨投河”的文字末尾,一个鲜红的手印赫然在目,像一团凝固的血,又像一点不肯熄灭的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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