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的晨钟还在宫墙间回荡,沈砚秋的指尖已触到户部浙江清吏司那扇沉重的铁力木门。门轴转动的涩响惊起了梁上栖鸽,扑棱棱的振翅声里,他看见崔应元捧着暖炉立在廊下,孔雀补子上的雪屑簌簌落进青砖缝。
“沈主事来得倒早。”崔应元的声音带着炭火烘过的暖意,眼神却像浸了冰,“正好有桩差事——西北军饷核销的旧账积了半年,你既在米脂理过钱粮,便交由你处置。”
两册泛黄的账本被随从捧来,纸页边缘卷曲如秋叶。沈砚秋接过时闻到霉味里混着墨臭,封面那道朱笔批注“核销逾限”的墨痕尚未干透——分明是今早才添上的催命符。
“崔郎中厚爱。”他指尖抚过账本上那道深陷的指甲痕,“却不知前任经手的是哪位大人?”
廊柱后转出个瘦小吏员,鹌鹑补子皱得像腌菜:“是、是下官赵五...”这人说话时总瞥向崔应元的靴尖,腰间铜钥随着躬身叮当作响。
崔应元拂袖转身前,玉佩在沈砚秋官袍前襟掠过:“赵五会协理账目。十日内若理不清...”余音散在穿堂风里,像悬在梁间的蛛丝。
值房北窗正对着一株枯槐。沈砚秋推开账册,霉尘在晨光里翻涌成雾。首页记载的“采买战马三千匹”墨迹氤氲,旁边却贴着“实收八百匹”的批条——朱印油润如新。
“赵书吏。”他忽然敲了敲砚台,“去年冬粮每石作价几何?”
赵五正偷摸往袖袋塞糕饼,闻言呛得满脸通红:“二、二两...”
“巧了。”沈砚秋从行囊抽出米脂粮册副本,“同期米脂粮价不过八钱。”他指尖点着账册某处,那里记着采买军粮万石,“单这一项,差价够养千户乡勇。”
赵五的喉结上下滚动,冷汗顺着鬓角滑进衣领。窗外忽然传来货郎叫卖声:“辽东参——九千岁府上新到的辽东参——”
沈砚秋起身关窗,瞥见三个闲汉蹲在衙门外墙根晒太阳,当中那个缺了半只耳朵的,今早刚在崔应元轿前递过名帖。他回到案前,抽出夹在《农政全书》里的田黄石印章,重重按在账册扉页。
“赵书吏。”他将印章推过去,“你老家在通州?”
赵五猛地抬头,眼底血丝蛛网般密布。
“令堂的病...”沈砚秋翻开账册中记载“药材采买”的页面,“若用这虚报的二百两银子延医问药,早该痊愈了。”
砚台突然被撞翻,墨汁泼湿了赵五的鹌鹑补子。他僵跪在地,喉咙里发出嗬嗬声响,像被钓上岸的鱼。
日头渐高,值房角落的滴漏坠下第三颗铜珠时,沈砚秋已整理出十七处纰漏。当他在“修缮营房”项下发现重复记载的五千两银钱时,窗外忽然传来女子争执声——是苏清鸢抱着账册被门吏拦在衙外。
“大人!”她扬起手中册子,绢面在日光下泛出青蓝,“您要的陕西藩司旧档送来了!”
沈砚秋快步出门,接过账册时触到夹在其中的字条。苏清鸢借整理袖口的动作低语:“赵五之妻今早去了崔府角门。”
他展开字条,上面是徐光启门生的笔迹:“辽东军粮告急,陛下已命崔应元统筹。”
返回值房时,赵五正用袖子擦拭泼墨的账页,动作慌得像在抹消罪证。沈砚秋忽然将陕西藩司旧册掷在案上,震得笔山乱颤。
“赵书吏。”他抽出记载“万历四十六年军饷核销”的页面,“当年你初入户部,经手的山西军饷也有这般纰漏——”指尖点着某个被朱笔圈改的数字,“是崔侍郎替你平的账。”
赵五瘫软在地,官帽滚落露出花白鬓发。滴漏铜珠坠落的间隙里,他哑声道出十年前旧事:那时崔应元还是主事,用同样手段贪墨军饷,推他顶罪又假意施恩...
“今日这账册。”沈砚秋扶起他,将田黄石印章塞进他颤抖的掌心,“你如实核销,我保你全身而退。”
暮鼓响起时,沈砚秋捧着初核文书走出值房。廊下阴影里有人轻笑:“沈主事果然快手。”却是钱谦益的侄女婿揣手而立,腰间玉佩与崔应元那块形制相仿。
他未停步,只在经过枯槐时扯下半截枯枝。衙门外,苏清鸢的马车帘隙间露出林墨雪半张脸,药箱开合处闪过金疮药的瓷瓶。
更夫梆子敲过三巡,寓所烛火下,新誊写的核销方案墨迹未干。沈砚秋将枯枝投入炭盆,火光窜起时映亮窗纸外晃动的黑影——缺了半只耳朵的闲汉正在对街屋檐下搓手。
他吹熄烛火,在黑暗里摩挲着田黄石印章的刻痕。院墙外忽然传来马蹄踏碎薄冰的声响,渐行渐远如消逝的警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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