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顺着破败粮库木板的缝隙往里钻,沈砚秋站在空荡得能听见回音的仓廪中央,指尖拂过堆积如山的、散发着霉烂气味的陈粮,心一点点沉下去。
“沈……沈主事,”管粮官佝偻着腰,声音发虚,眼神躲闪,“就……就这些了,真的只够十日,还是省着吃……”
“省着吃?”沈砚秋抓起一把霉变的麦粒,黑色的菌斑黏在指腹,他声音不高,却像冰碴子刮过地面,“让前线搏命的将士,就吃这个?还能省出几分力气去扛后金的刀?”
管粮官噗通跪倒,以头抢地:“卑职无能!实在是……实在是调拨不来新粮啊!”
沈砚秋没看他,目光扫过粮库四角。灰尘在从高窗透进的惨淡光柱中飞舞,几处本该堆满粮袋的地方空着,地面却留有清晰的、新鲜的拖拽痕迹,绝非积年旧尘。空,太空了。空得刻意,空得像是被人急着搬空,连掩饰都做得潦草。
他不再理会地上磕头如捣蒜的管粮官,转身走出粮库。外面等候的苏清鸢立刻迎上,她穿着厚实的棉袍,脸颊仍被边地的寒风吹得微红,递上一本册子,低声道:“大人,核对过了。户部记录,延绥镇过去半年,每月应拨军饷银一万两千两,实收记录却只有八千两。这短缺的四千两,每月不差一分。拨粮记录也对不上,至少有三分之一,账面有,库里无。”
“签字画押的人?”
“都是副将和这位管粮官。”苏清鸢声音更低,“还有,我试着追溯那短缺银两和粮食的最终去向,线索到了延安知府衙门附近,就断了。”
沈砚秋接过册子,指尖在那每月固定短缺的数字上重重一划。不是零散贪墨,是持续地、有计划地吸血!这副将和管粮官,不过是摆在明面上的小鬼,真正吸血的阎罗,藏在更深的地方。联想到那日初入军营,副将腰间那块与身份格格不入的、质地极佳的后金商号玉佩,一股寒意窜上脊梁。若仅是贪墨,尚可理解为人性之私;若通敌……那便是掘大明根基的蠹虫!
他没有立刻发作,只对苏清鸢道:“把这些痕迹,空仓的位置,霉粮的数量,都仔细绘图记档。人证,物证,我要他们一分也赖不掉。”
“明白。”苏清鸢点头,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油纸包,“这是按您之前说的法子,用炭笔和棉线做的简易账簿副本,原件已藏好。”
沈砚秋颔首,将这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纸包收起。明面的账册可以伪造,但这些实地勘验的细节,霉粮的实物,仓廪的现状,才是撕开谎言的利刃。
接下来两日,他不动声色,依旧按流程查验军械,巡视营防,甚至应副将之邀,参加了两次索然无味的接风宴。宴席上,副将言语间多有试探,对军粮短缺之事一味推诿给“路途不畅”、“上官拖延”,对沈砚秋提出的军屯旧策嗤之以鼻,认为“远水难救近火”。沈砚秋只默默听着,偶尔附和两句,将对方的倨傲与敷衍尽收眼底。
他暗中留意军中将领。大多人对这位京城来的户部主事态度漠然,或带着武人对文官固有的轻视。唯有一人,让他留了心。那是一名姓周的参将,名文郁,听闻是已故督师袁崇焕的旧部。几次远远看见,此人治军严谨,麾下兵士虽同样面有菜色,但行列齐整,眼神尚存锐气。在宴席上,周文郁始终沉默,只在副将高谈阔论时,眉头会不经意地蹙紧。
是夜,寒风卷着砂砾拍打窗纸。沈砚秋屏退左右,只身出了寓所。他没有去副将或任何高级将领的营房,而是凭着白日的记忆,绕过几处哨卡,走到军营边缘一处略显僻静的院落前。这里,是周文郁的住处。
院内隐隐传来金铁交击之声,并非厮杀,而是持续的、规律的劈砍声。沈砚秋示意门口略显惊愕的亲兵不必通传,轻轻推开虚掩的院门。
只见院中,周文郁仅着单衣,额上热汗蒸腾,正手持一柄制式腰刀,对着一个裹了厚厚草席的木桩反复劈、砍、削、抹。动作并不花哨,甚至有些枯燥,但每一式都凝聚着力量,带着沙场淬炼出的简洁与狠厉。刀风呼啸,卷起地上些许积雪。
沈砚秋静静看着,没有打扰。直到周文郁一套刀法练完,收势吐气,他才缓步上前,拱手道:“周将军好刀法。”
周文郁闻声转头,见是沈砚秋,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恢复平静,将腰刀归鞘,抱拳还礼:“沈主事?深夜到访,末将未能远迎,失礼了。”他语气不卑不亢,带着军人特有的直率,却也透着疏离。
“冒昧打扰,”沈砚秋目光扫过那被砍得草屑纷飞的木桩,意有所指,“见将军练刀,如见胸中块垒,不得舒解。”
周文郁眼神微动,引沈砚秋走入简陋的屋内,倒了碗温水推过去:“沈主事有话不妨直说。末将是个粗人,不懂那些弯绕。”
沈砚秋不接水碗,直接从怀中取出苏清鸢绘制的那份图册,摊开在桌上。霉变的粮粒,空荡的仓廪,清晰的拖痕,还有那份记录着每月固定短缺银粮的简易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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