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英和母亲坐在返程的出租车上,暮色正一层一层漫过车窗。车窗外的街景被渐浓的夜色晕染得模糊,行道树的影子忽明忽暗地掠过,像被时光揉碎的碎片。方英望着那片流动的昏黄,眼神有些放空,耳边却被母亲不间断的唠叨牢牢缠绕,那些细碎的话语像细密的针,轻轻扎在心上,不疼,却格外沉。
“你说你这性子,就是太操心,操完这个操那个,什么时候是个头。”前排的出租车司机忽然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过来人的通透,恰好打断了母亲喋喋不休的絮语。他握着方向盘,目光偶尔从后视镜里扫过母女俩,语气平和得像傍晚的风。
母亲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重重叹了口气,那声叹息里裹着半生的无奈,顺着车厢的缝隙轻轻散开:“哎呦!可不就是嘛!这辈子就栽在‘操心’这两个字上了,改不了喽!从年轻时候操到现在,头发都操白了,也没见省过一天心。”
“大姐,话可不能这么说。”司机轻轻转着方向盘,车子平稳地驶过一个路口,“人活一辈子,哪能事事都操心?还是少操点心好,儿孙自有儿孙福,孩子们有孩子们的路,你再急,也替不了他们走。”
母亲一听这话,语气立刻热络起来,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羡慕,声音也拔高了些:“师傅,一听你这话就知道,你家孩子肯定特别懂事省心!不是我说,要是孩子不让人费心,做父母的才能这么洒脱,不然啊,再开朗的人也得愁眉苦脸。”
“省心倒也谈不上,就是还算争气,没让我多费力气。”司机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语气里藏不住的欣慰,那是为人父母最真切的骄傲,“我就两个娃,老大现在在清北念研究生,学的是计算机,听说毕业还能留校;老二今年刚考上重点高中的老师,教语文的,也算端上‘铁饭碗’了。”
“哎呦!师傅你可真是好命啊!”母亲的声音里满是惊叹,语气里的羡慕几乎要溢出来,“清北研究生!重点高中老师!这要是搁我家,我做梦都得笑醒!你这俩孩子,真是太有出息了,比我家那几个强百倍!”
方英垂在膝上的手悄悄攥紧了,指尖微微泛白。清北研究生、重点高中老师,这些字眼像细小的石子,一下下砸在她的心上。她望着窗外掠过的路灯,暖黄的光影在视网膜上明明灭灭,忽然想起自己凌晨五点揉面的掌心——常年和面粉、黄油打交道,指腹上磨出了淡淡的薄茧;想起蛋糕烤箱里跳动的暖光,每次打开烤箱时扑面而来的甜香;想起顾客接过生日蛋糕时眼里的笑意,那些一句句“真好看”“味道真好”,曾是她最踏实的慰藉。可这些她小心翼翼守着的小日子,在母亲嘴里,却成了“连大学文凭都没有”的“破蛋糕店”。
车厢里静了片刻,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沙沙声,伴着引擎轻微的轰鸣,显得格外沉闷。母亲转头看向身旁的方英,眼神里的羡慕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难掩的失落,语气也沉了下去,像蒙了一层灰:“不像我家这个,连大学文凭都没有,高中读完就不肯念了,非要去学什么做蛋糕,现在就守着个破蛋糕店讨生活,起早贪黑的,也没见赚多少钱。家里老二老三还在读小学和幼儿园,天天就知道玩,将来是不是读书的苗子都还不知道……”
方英的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温温的棉花,闷得发慌。她想开口解释,想告诉母亲,蛋糕店不是“破”的,那是她用三年学徒生涯、无数个不眠之夜拼出来的安稳;想告诉母亲,没读大学不代表没本事,她靠自己的手艺养活自己,每个月还能给家里贴补,也挺好的;想告诉母亲,她做的蛋糕能给别人带去快乐,这也是一种价值。可话到嘴边,却被母亲接下来的话狠狠堵了回去,连一丝辩解的余地都没有。
“不过我看啊,这老二老三,以后就算学着他姐姐,恐怕也成不了什么气。”母亲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钝刀,轻轻割在方英的心上,不锋利,却绵长地疼。原来在母亲眼里,她拼尽全力守住的生活,她引以为傲的手艺,竟是如此“不成器”;原来连弟弟妹妹,仅仅因为和她一样“没走读书的路”,就被轻易断定了未来。
方英的眼眶悄悄发热,她赶紧别过脸,望着窗外更深的夜色,试图掩饰眼底的湿意。那些飞速倒退的街景渐渐模糊,像被泪水晕开的墨痕,连带着心里的骄傲,也一点点沉了下去。她知道母亲是爱她的,可这份爱里裹着的失望与比较,却像细密的雨,一点点打湿了她藏在心底的微光。
就在方英沉浸在复杂的情绪里时,母亲忽然话锋一转,又转向了前排的司机,语气里带着几分殷勤:“师傅,听你这么说,你家儿子年纪也不小了吧?今年几岁啊?要是合适的话,不如和我家姑娘见一面?我家方英虽然没读大学,你要是不嫌弃,就当促成一段姻缘,多好啊!”
方英猛地一怔,攥着衣角的手更紧了。她没想到,母亲竟然会在陌生人面前,这样轻易地将她“推销”出去。刚刚那些关于“不成器”的失落还没散去,此刻又添了几分难堪,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住。她低着头,看着自己手背上还没擦干净的一点面粉——那是早上做蛋糕时沾到的,此刻却像一道刺,扎得她脸颊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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