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的清晨,是被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沉重如铁的寂静唤醒的。破败的窗纸在微风中发出细微的呜咽声,稀薄而惨淡的阳光费力地穿透糊窗的油垢,在客房布满裂纹的泥土地面上投下几块模糊不清、毫无暖意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土坯的霉味、劣质灯油的呛人气味,以及一种无形无质、却几乎能将人压垮的紧张感。
四人围坐在那张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桌旁。桌上摊开的,是一张由利玛窦神父凭借记忆和有限信息绘制的、简陋得近乎抽象的京城示意图。几条主要街道用颤抖的线条勾勒,皇城的位置只是一个模糊的方框,旁边标注着几个可能藏身的据点名称,字迹小而谨慎,如同暗号。这张图,与其说是行动计划,不如说是一张通往未知深渊的、充满不确定性的草图,每一笔都透着步步惊心的寒意。
太子朱载堃端坐在主位,背脊挺得笔直,试图维持着储君的威仪,但眼底深处无法掩饰的疲惫与血丝,以及紧抿成一条苍白色的薄唇,都泄露了他一夜未眠的煎熬。他的指尖蘸了点杯中早已冰凉的茶水,在图纸上代表紫禁城的位置重重画了一个圈,那水渍迅速晕开,如同一个不祥的烙印。
“孤反复思量,”太子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挤出,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进城之后,首要之重,乃寻一绝对稳妥的安身之所。常规客栈、会馆绝不可取,耳目众多,形同自投罗网。”他顿了顿,指尖移向城南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或可……冒险一试,联络一位旧日东宫属官。此人姓王,名珩,字子玉,性情刚直,昔年因直言触怒严嵩而被贬黜,现于城南榆树胡同隐居,以教书糊口,颇为清贫。或……或尚存几分忠义之心,念及旧情。”
他叙述得缓慢而清晰,试图让计划显得周密,但话语中那份如履薄冰的谨慎,以及提及“或可”、“或尚存”这类不确定词汇时微微的停顿,都让听者心中发紧。这完全是一场豪赌,赌的是早已疏远的人心,赌的是严嵩党羽尚未将触角伸到每一个角落。每一步都像是在悬崖边行走,下方是万丈深渊。
陈远坐在太子下首,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努力跟着太子的思路,目光在那张简陋的地图上逡巡,试图将那些抽象的线条与想象中的京城街巷对应起来。但脑海中,AI洪武那“深渊行走”的冰冷警告和关于“影月”组织完全未知的威胁评估,如同鬼魅般不断浮现,让他的心弦绷得几乎要断裂。与天津卫那种真刀真枪、即便危险却也带着市井生命力的搏杀相比,京城这种无处不在、无声无息的阴谋陷阱,更让人感到一种发自心底的寒意和无力感。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疼痛来驱散那份不断滋生的恐惧。
沈青璃静坐在陈远身侧,依旧是那副清冷如霜的模样。她怀抱长剑,目光平静地扫过地图,并未在太子提及的“王珩”名字上多做停留,仿佛对任何计划都持一种审慎的保留态度。然而,她按在剑柄上的右手,指节因持续用力而透出清晰的白色,周身那股内敛的气息中,锐利的警觉已提升至巅峰,如同蛰伏的猎豹,随时准备应对任何突如其来的危机。她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态度——对前路极度的不乐观。
利玛窦神父坐在对面,双手紧握着他那本厚厚的羊皮封面笔记本,蔚蓝的眼眸中充满了忧虑与一种学者式的困惑。他时而低头看看地图,时而又抬眼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似乎在进行着复杂的计算和风险评估。京城对他来说,是一个充满神秘与危险的巨大符号,远比他熟悉的澳门或南京要复杂和可怕得多。
就在这计划初定、紧张气氛几乎凝固成冰、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关键时刻——
“嘚嘚……嘚嘚嘚……”
一阵急促而略显凌乱、明显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感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驿站周遭死一般的寂静,最终在院门外戛然而止。蹄声落定后,是短暂的、令人不安的寂静,仿佛来者也在犹豫。
屋内四人几乎是同时警觉地抬起头,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扇薄薄的木门。太子眼神一凛,手下意识地按向了腰间(虽然那里并无兵器);沈青璃的周身气息瞬间变得更加冰冷;陈远的心跳陡然加速;利玛窦则紧张地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片刻后,院子里传来驿卒略带惶恐的呵问声,以及一个焦急而低沉的陌生男声的简短回应。接着,是脚步声靠近。客房那扇破旧的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名身着沾满尘土驿卒服、却面色惶恐、眼窝深陷、风尘仆仆的男子,被驿站那睡眼惺忪的管事半推半就地引了进来。
这男子一进屋,目光快速而慌乱地扫过屋内四人,最后定格在利玛窦神父那显眼的西洋面孔和深蓝色传教袍上。他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也像是急于摆脱什么,根本不敢多看太子和陈远一眼,更不敢与气质冰冷的沈青璃对视,只是急匆匆地、几乎是小跑着上前,从贴身的、被汗水浸透的衣襟最里层,掏出一个用厚实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仅有巴掌大小的扁平物件。他的双手因长途骑马和紧张而剧烈颤抖着,将油布包塞到利玛窦手中,用带着浓重闽地口音、气息不匀的官话压低声音急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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